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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韩蛰领命出征, 锦衣司使的官服换成细甲战衣, 背上披猩红战袍,腰悬长剑, 岿然立于马背。他的身旁是韩征和傅益,另有两位从京畿守军中挑出的小将, 一行人英姿豪爽, 马蹄踏过朱雀长街,径出城门。
令容清早送韩蛰出门后,便跟着杨氏启程,到校场附近的长亭等着。
韩蛰辞了永昌帝后,带人径赴校场, 喝令启程。
盛夏日头正浓, 校场上沾满兵将, 马蹄动处, 烟尘四起。不远处丘陵起伏, 高处建了座亭子,杨氏携令容和韩瑶站在里面, 身后飞鸾飞凤左右侍立。从校场里瞧过去, 便只见亭中人影窈窕, 杨氏端庄沉稳、韩瑶英姿飒爽、令容盈盈而立, 衣衫在柔风里翻飞。
韩蛰纵马在前, 韩征和傅益紧跟在后, 三人齐望长亭, 目光坚毅。
马蹄踏得地上稍起烟尘,旌旗遮住纵马的昂扬背影,终于,连队伍最末的兵士都绕过拐角,消失不见,唯余两侧高大茂盛的杨柳扶风,遮出满地阴翳。
杨氏站了半晌,才收回目光。
韩瑶紧握着令容的手,一本正经地道:“放心,我哥会照顾你哥。”
她有意逗趣,令容莞尔,跟着杨氏出了长亭,乘车回府。
……
韩蛰率兵直奔汴州,杨裕派出的三员骁将也迅速南下——表文中虽只写三千,临行调拨出来的,却有六千之数,且都是帐下精锐,那三位小将都是杨裕亲自挑选的心腹,按韩蛰先前暗中递给杨裕的消息,分头行进。
这晚疾行后暂时休整,军士支起营帐,生火造饭。
韩蛰命韩征、傅益和唐敦等人留在军中,他却换了身不起眼的常服,骑马从僻处出营,径直驰向近处的小县城。
县城不大,因战事临近,有些人听见风声,已卷着家财逃走了。
没了往来商旅,客栈里便不觉拥挤。
韩蛰才进门,见伙计迎上来,便问天字九号在何处。
伙计忙引着他过去。
客栈修了两层,底下几间大通铺的客房,外加饭堂等处,二层倒颇齐整。伙计指了门给他,“那间就是。”
韩蛰颔首,健步走去,在门上拍了拍。
里头安安静静,片刻后,有声音贴着门缝传来,“谁?”
“京城来的。”
门扇应声而开,里头长孙敬瞧清楚他的脸,请他入内。
去岁归州擒住长孙后,韩蛰命樊衡带他前往山南,随便造个身份,暗中关在表兄杨峻所在的襄州地界。刑部走失逃犯成为悬案,韩蛰却借着办差之便,两度途径襄州,顺道去狱中探看被牢牢看押的长孙敬,费了不少功夫。
这回奉命讨贼,身边缺良将,韩蛰遂递密信于杨峻,放出长孙敬,让他按约定行事。
那密信递出去,韩蛰其实只有五成的把握——长孙敬身手出众,机警敏锐,樊衡都未必是他的对手,一旦出了杨峻的大牢,以杨峻手底下那些捕头的本事,必定拿不住他。若长孙敬借机逃走,远遁别处,谁都无可奈何。
好在韩蛰赌赢了。
昨夜安营后,曾有人悄然潜入营中,往他帐里射了支短箭,上头一段破帛,写了这客栈名和房间,底下落款是个潦草的敬字。那营地有三千军士,唐敦和韩征分头巡逻,能潜入其中却无人察觉的高手不多,韩蛰自然知道那是长孙敬。
这客栈也是长孙敬按着行军脚程选定的,可见眼光。
客房里没点灯烛,唯有天光昏暗。
长孙敬在狱中关了大半年,那胡子也不剃,外貌甚为潦草,双目却炯炯有神,像潜伏在暗夜的豹子似的,瘦削的脸上染了大片暗青色的胎记,一眼瞧过去,跟从前在禁军供职时的英武姿态截然不同。
两人于暗夜中对视,半晌,长孙敬单膝跪地,双手抱拳。
“多谢不杀之恩。”他低沉开口,声音粗粝。
韩蛰仍旧沉默站着,脊背紧绷,神色沉厉。
长孙敬顿了下,才补充道:“从前对少夫人多有冒犯,还望海涵。”
……
京城相府。
令容才端了盘新剥的荔枝往侧间的书案走,美滋滋地打算边享受果肉边翻食谱,猛然打个喷嚏,手里盘子一抖,满盘荔枝掉落在地,嫩白多汁的果肉在地上弹了弹,滚落四散。
她瞧着空荡荡的盘子和满地荔枝肉,险些哭出来。
“我的荔枝!”半天辛苦心血白费,绝佳美味被毁,令容跺脚,蹲身在地,心疼地捡在盘里。这当然是没法吃了,晶莹果肉沾了点灰,凌乱摆在盘中,晶莹映照烛光。
枇杷听见动静赶过来,就见令容满脸沮丧,神情.欲哭。
她瞧一眼满盘荔枝肉,霎时明白过来,忙伸手接着,强忍笑意,“别急,红菱又洗了些过来,这就给少夫人另剥一盘。”
“你还笑!”
枇杷笑意掩藏不住,肩膀都在抖。美滋滋准备享受美食,却突然遭此横祸,愉悦期待瞬间变成心疼的落差她不太懂,只觉得令容方才蹲在地上跟快哭的孩子似的模样很有意思,快步走到桌边,洗了手,赶紧又给令容剥了几粒。
令容吃了几粒,甘美汁肉入腹,这才心中稍慰。
又剥了一盘,小心翼翼地端到书案,将食谱翻了几页,没找到印象中的那道菜,遂唤来打理书房的姜姑,“那本调鼎谱呢?”
姜姑翻了半天,见书架上没踪影,忽然想起来,“前几日大人拿出去就没再瞧见,想必是落在书房了。”
令容只好暂时作罢,次日往韩蛰的书房去取。
韩蛰的书房在银光院的东南角,平常不许人轻易进去,临走也落了锁。令容这两年加起来也去了不足十次,且或是有杨氏带着,或是有韩蛰陪伴,还没单独去过。锦衣司使官位不高,权力却重,且日常处置的都是要紧大事,书房里没准有机密函件,令容也没打算进去,只往沈姑跟前去。
沈姑是杨氏的陪嫁,杨家老夫人在世时亲自调.教出来的,后来跟姜姑一道被安排去照顾韩蛰,姜姑留守银光院,沈姑坐镇书房。
她是杨氏的人,也识文断字,且素性沉稳可靠,从不乱翻东西传是非,每日只守着书房的一亩三分地,别的事一概不问。韩蛰在书房休养的时候,若有锦衣司的下属们奉命来禀事,也是沈姑招待。
这门上的钥匙除了韩蛰,也只沈姑手里有,可见其分量。
令容敬她年长,说话也客气,将缘由说了,道:“麻烦姑姑帮我找找,若没有便罢了。”
沈姑也没说请她入内的话,只恭敬行礼道:“少夫人稍待,我这就去。”
遂奉茶给令容,自开书房的门,往里去寻那本书。
令容在侧厅里坐不住,瞧着书房前那树槐花仍开着,青翠枝叶间一串串开得热闹,如同玉白贝铃簇拥在一处,随风微摇。
烈日当空,老槐在地上投了浓阴,被风揉得细碎。
她觉得有趣,踱步出门,站在廊下观玩,猛然觉得不对劲,目光一挪,就见相爷韩镜换不走来,身旁跟着管事,神色是一贯的肃然。
令容未料会跟他在此处狭路相逢,又没法视而不见躲回厅里,只好迎过去,恭敬行礼。
一座府邸里住了两年,除了惯常问安外,令容还没跟他单独接触过。但韩镜对她的不满,却在次数极少的几次会面里表露得淋漓尽致,到唐解忧丧命后,那眼神更是越来越阴沉可怖。
果然,韩镜眉目微皱,神情不悦,“在这做什么?”
“有本书落在这里,孙媳妇已经请沈姑去寻了。”令容站姿端正恭敬。
韩镜盯着她,瞧见她衣裳绣的那抹朱色,没来由地便想起唐解忧。
相若的年龄、相仿的身量,外孙女丧命也才两月而已,他平常沉浸在朝堂政事,无暇多想,而今瞧着令容,怎能不勾起伤怀?
当初那匕首甩出,唐解忧惊恐而亡的模样印刻在他脑海,每回想起便觉心痛。
即便唐解忧屡屡犯错,甚至带累韩墨重伤,但就她所做的事本身,毕竟也罪不至死。归根结底,唐解忧有错,他们夫妇二人教导不力,没能让唐解忧及时醒悟,也须担责。
何况私心里,韩镜总觉得,倘若不是傅氏进门,事情便不会到这地步。
——外孙女原本在府里安分守己,承欢在太夫人膝下,书法上的技艺连他都觉得诧异。若非傅氏进门,唐解忧仍会在庆远堂无灾无难地过日子,更不会一步错、步步错,做下那样的糊涂事,伤及韩墨、连累性命。
当初昏君赐婚,他本就不愿遵旨,是韩蛰说要“娶来摆着”才答允。
如今看来,当初就不该让傅氏进门!
况韩蛰也曾对他允诺,对摆在银光院的傅氏不会生情,更不会因私情累及大事。而今韩蛰却被她迷惑,不止提携宋建春,连那傅益都提携起来。
这背后是何打算,韩镜一清二楚。
老相爷越想越气,碍于身份不好多言,只沉着脸往书房侧间去。
令容规规矩矩站着,好容易盼得沈姑出来,忙接了书道谢,不想多杵片刻,匆匆离开。
走出老远,仍觉如芒在背。
紧握的手微松,掌心汗腻腻的,连书衣都被沾湿了不少。
三朝相爷的城府狠辣,绝非她所能承受的,方才韩镜那神情的背后是何等态度,令容自然明白,想到那克死的两位姑娘,更觉害怕。
目下朝堂形势危殆、府中处境艰难,韩镜顾忌着韩蛰,未必会拿她怎样,待情势稍转,以庆远堂那一脉相承的迁怒做派,韩镜怕不会容忍她在此逍遥。
这实在叫人头疼。
令容揣着满腹心思回到银光院,就见韩瑶正坐在廊下躺椅中,怀里抱着红耳朵。
见她进门,韩瑶豁然起身,笑声爽朗,“这么久也不回,还当你在府里迷路了。走,跟我去母亲那里,有好消息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