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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久以来,元修一直将元明月当成了唯一可以信任和依赖的人,更是他暗黑压抑的帝王生涯中不可或缺的知己和亲人。
元明月的惨死让他大受刺激,失去了以往应有的自制力。虽然他还不敢和宇文泰公开翻脸,但平时言行间明显流露出对宇文泰的恨意,甚至经常当众拉弓引箭,或是踢翻案子,宣泄着自己心中的愤怒和郁气。
关中诸将看在眼中,只觉皇帝丝毫不以逆伦之事为诫,心中对他更是不耻。有几位性子急躁的将领索性劝说宇文泰干脆换个皇帝,免得将来养虎为患,什么时候被狠狠反咬一口也说不定。
一个品行有失的皇帝,已经失去了他作为挡箭牌的价值,这一点宇文泰比谁都要明白。
这一日晌午时分,天空下起了纷飞细雪,再过十几日就要入腊月了。
元修面色平和,难得的不吵不闹,手捧着酒壶静静站立在梅树下,时不时喝上一口。他的全身都裹在轻软的裘衣中,面带薄红宛若桃花,纤秀的眉间带着极淡的疲惫,微尖的下巴敛在衣领的阴影中,一身似倦非倦的疏离。
“皇上,您还是少喝一些吧,别伤了身子。”身边的小黄门尖着嗓子劝道。
元修冷哼一声,眉尖微挑,“怎么,连你也敢管朕?是不是朕连喝点酒的权力都没有了?”
说着他举壶猛灌了自己几口酒,因酒入喉太急不由呛了起来。他伸手捂住自己闷得发涨的胸口,微张开嘴发出格格的声音,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明月惨死的那一幕历历在目,浓艳如红叶的鲜血从她的身下缓缓流出,眼前仿佛被无边无际的血色弥漫……他痛苦地呻吟了一声,不甘地闭上了双眼。其实在流言传出时,明月已经感觉到不妙,只是流言流传的速度实在超乎他们的想象,更没想到宇文泰会如此决绝!
神思惘然中,元修举起喝空的酒壶摇了摇,哑声吩咐道,“快!再温一壶酒来!”
小黄门叹了一口气走出房间,不多时便拿了一壶上好的美酒进来。
元修闻得醇厚酒香,不由唇角微挑,想也不想就对着壶嘴猛喝了几口——温热的液体从口腔顺着喉咙一直滑到胃里,仿佛着了火般燃烧起来。几乎是一瞬间,热辣疼痛的味道在腹中翻滚着蔓延,好似要将他的五脏六腑都焚毁。
这酒……有问题!
意识到这一点时,他的瞳孔蓦的睁大,脑中瞬间一片空白。
小黄门定定看着从皇帝唇角边流下来的乌黑血迹,眼中充满了惊惧,整个人都好像被吓懵了。
元修软软地倒在了地上蜷缩成一团,隐隐约约,仿佛听到无数鬼魅从地狱深处发出尖锐的冷笑,他清楚意识到,这地狱,或许也是自己的最终归处。
“陛下,奴,奴才这去找太医!”小黄门总算清醒过来,如一发炮弹般冲了出去。
看着对方的背影消失在自己视线里,元修忽的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他伸出衣袖擦了嘴角的乌色血迹,缓缓调了一个躺姿,轻轻呼出了一口气后,似乎也没觉得有那么疼痛了。
看着眼前交错落下的雪花,那些记忆,还有记忆中的人如涟漪般渐渐浮上来,最后竟是定格在了那个冷静拔箭的年轻女子身上。他那黑色的眼瞳里燃起了兴奋的火光,眼睛涨涩到发痛,有太多的泪却一滴也流不出。
纤长的手撑住额头,他不禁发出一声叹息似的沙哑低喃,“小婶子……朕,这辈子最不后悔的事就是救了你和先帝……”
腹中剧痛再次袭来,他的视线开始模糊,意识也逐渐被抽离。加速的呼吸,空气仍然传不到,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紧紧扼住了他的喉咙,
恍恍惚惚中,似乎有人慢慢走了进来。
他竭力睁开眼睛,想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人。朦胧的视线是对方逆光下的高大身影,宛如来自地狱的黑无常,张开黑色衣袖降临人间。
他想要看得再仔细一些,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了,疲惫的眼眸缓缓阖上,任无边无际的黑暗将自己包围。
这一生,就好像一场戏,有人登台,有人退场。
所有的一切都在幕布落下的瞬间,归于幻灭。
是以因缘,经千百劫,常在生死。
宇文泰神色复杂地看着躺在雪地上已经停止呼吸的元修,眸色深邃神情难辨,就像是阴霾满天时起了风浪的海水,若是仔细盯了去瞧,就会令人有种一种几乎坠落溺毙的恐惧。
“召集文武百官,告诉他们皇上薨逝了。”他淡淡地吩咐着,“举国上下服丧三月,嫁娶礼乐一律禁止。”
元修被宇文泰一杯毒酒鸠杀的消息传到晋阳时,正逢腊日祭祀。这是一年中的大祭之日,也是家人团聚之日,就连那些囚犯也得以在这一天和家人相聚,之后依期而返。
英娥恍然想起他嬉皮笑脸喊自己小婶子的情景,当初和元子攸之间的生死逃亡不由又浮上心头,一时心潮起伏,发了好一阵的呆。
冥冥之中命运就像是操纵着每个凡人的细线,一拉一扯之间,无人预料最终的结局,
斯人已逝,流年却依旧。
高欢进了门之后见到的就是英娥伏在案沿上,呆呆望着眼前的灯烛,修长的手指间捏了一根烛钎子,正一点点挑动着烛心,全然不知他的到来。
直到他轻咳了一声,她才蓦的抬起头,一脸惊讶道,“你怎么来了?今天是家人团聚之日,你——”
“我自然应该和我的家人在一起。”高欢飞快打断了她的话,目光落到了床榻上刚刚睁开双眼乌溜溜乱转的小高浟,嘴角不禁露出温柔笑意。
英娥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他几眼,这几日不知高欢心中存了什么心事,好像又在找什么人,一直都有点神不守舍的,今天看起来倒是与往常无异。
“元修的事……我已经知道了。”英娥突然说道,“宇文泰野心不小,也许这短暂的平静很快就要被打破了吧?”
高欢抱起了高浟,赞许地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在不久的将来,我们和宇文泰必有连番恶战。”不等英娥说话他又连忙道,“不过你放心,这天下,终将属于我们高氏一族。”
英娥正要说什么,忽听门外有侍从的声音传来,“丞相,殿下,司马尚书前来求见。说是要亲自给丞相一家人送礼。”
听到这个名字,英娥的心微微一颤。高欢的脸上也掠过了微讶之色,迟疑了一下才道,“那就先让他在东厅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