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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四那年春天,一场突如其来的“非典”席卷全国,几个人口密集的大城市都成了重灾区,苏韵锦所在的城市也不例外。不断攀升的患病人数和死亡的阴影使得人心惶惶,人类在自然灾害和疾病面前显得脆弱无比。
学校也不是安全岛。自从苏韵锦她们学校一个大二的女生外出探亲返校一直高烧不退、被送往医院确诊为非典感染者之后,全校就陷入恐慌之中。紧接着又有几个学生因为具有发热症状,被陆续隔离,这种躁动不安的气氛更是达到了顶点。
学校采取了一系列应急措施,严格限制在校生外出,每日派专人查房,在宿舍区域喷洒消毒药水,检查体温,但仍然未能抑制住全校师生惊恐的情绪,各种传言此起彼伏。苏韵锦下铺的舍友因为与那名确诊患病的女生有过近距离接触而被送进学校医务室隔离观察。六个人的宿舍只剩下五个人,除苏韵锦之外的四个女生无不紧张地整日抱着电话—这唯一与外界沟通的工具—打个不停。她们各自的父母、亲友、恋人也纷纷致电嘘寒问暖。
苏韵锦并非全无焦虑,只是她的朋友不多,常联系的亲戚也少,唯一牵挂的人就是妈妈。这种时候,妈妈一定也很着急,过去听说她感冒了,都恨不得一天打几个电话。然而,这一段时间以来,从来没有一个电话是找苏韵锦的。她没有手机,便疑心是宿舍的电话总是占线,妈妈打不进来,好不容易找到话机闲置的机会拨通了妈妈“那边家”的号码,一连几次都没有人应答。苏韵锦又是牵挂又是不解。妈妈婚后又成了全职主妇,没理由老是不在家里,就算出了什么事,也应该告诉她一声呀。这个时候,她挫败地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叔叔”的手机号码,只能干着急。
顶着巨大的不安和失落,苏韵锦又打了个电话给莫郁华,她的舍友竟然告诉苏韵锦,莫郁华前一阵从上海回来,出现了咳嗽的症状,还伴有低烧,为保险起见也被送到了她们学校的附属医院。这也是苏韵锦想不通的事之一—莫郁华的课业很重,平时总是忙得不可开交,虽然她上学期获得了一笔丰厚的奖学金,但是从没有听说她有出游的打算。她到上海去干什么,那里并没有她的亲戚,而且,她无声无息地去而复返,居然连苏韵锦也没告诉。
苏韵锦从来没有感到这样孤单和无助。每天夜里,宿舍电话铃声响了一次又一次,每当舍友接起,她都屏住呼吸,希望被叫去接电话的那个人是自己,每次都以失望告终,难道连妈妈都忘了她?
平日安静地生活着,看不出自己和别人有什么不同,到了这种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多么可悲。没有人关心她,她也不知道该去关心谁,就像站在一个孤岛上,四周是漫无边际的汪洋,巨浪一波又一波地打过来,看不到岸的方向。她自认为坚强,很少多愁善感,然而临睡前,听到一个舍友在电话里娇声向男朋友抱怨自己父母每天打电话来逼自己喝板蓝根,不知道有多烦人的时候,她的喉咙哽咽得发疼。
那些亲昵的抱怨对于这时的苏韵锦来说无异于是种折磨,好不容易等到舍友挂了电话,她在一阵眼睛的酸涩中准备睡去,刺耳的电话铃声再度响起,有人不耐烦地接了,喊了一声:“韵锦,你的。”
苏韵锦飞也似的下了床,拿过电话,那一声“妈”迫不及待就要叫出口,却听到一个做梦都不敢想的声音。
程铮语气急促地抱怨,“你们宿舍是什么烂电话,电池都快要耗完了才打得进去。喂,苏韵锦,你在听吗?”
“嗯。”苏韵锦把话筒紧紧贴住自己的脸,没发现眼睛已经潮湿。
“我也没什么事,就是想问问你还好吧……这样的电话我给很多人打了,没别的意思……你说话呀……怎么了,你不会哭了吧?别急,你哭什么呀……别吓我行不行,苏韵锦,我担心死了。”他的声音变得焦急不安。
苏韵锦也不知道自己在听到他声音那一刻为什么就变得无比软弱,她啜泣着,任由泪水沾湿了听筒,开口只说得出一句话,“程铮……”
现在他就是她的浮木,她的救赎。
“到底出了什么事?喂……喂喂……”一阵嘈杂的电流声响起,苏韵锦隐约听到程铮咒骂了一声,又说了句什么,她听不清,没来得及问,就听到了断线的忙音。她赶紧往回拨,心里同时也感到讶异,时隔那么久自己竟然能流畅无比地拨出了那个他给她以后就从来没有打过的手机号码。
电话那端机械而标准的女声用中、英文交替地说着:“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第二天早上起床后,苏韵锦做的第一件事还是拨打昨晚的那个号码,她甚至没有想过拨通了之后要说些什么,只是凭着直觉,一定要听到他的声音。这一次传来了关机的提示。
她在心神不宁中上了两节课,十点钟之后,没课的她去图书馆的机房将一些数据输入到电脑里。半个小时之后,管理员老师经过,无意中看了眼,问道:“韵锦,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这本《胡适口述自传》是二十一元,不是两千一百元。”
“哦,对不起,我马上就改。”
又过了一会儿,老师表情古怪地说:“你确定你不用回去休息?你改成了十二元。”
苏韵锦是在图书馆勤工俭学的学生里心思最缜密的一个,做事也认真,所以管理员们都很放心地把工作交给她,可她今天的表现明显像是魂魄没有归位。
苏韵锦面红耳赤地再次更正,这时另一个管理员走进机房,惊讶地说道:“咦,韵锦,你还在这里?刚才不是听说学校大门口有人找你来着?”
“找我?”苏韵锦愣了一下,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她猛地从电脑前站了起来,扔了句,“谢谢老师!”人已经到了外面。剩下两个图书管理员面面相觑,“这孩子平时不是这样莽莽撞撞的呀。”
图书馆到学校大门不是一段短的距离,苏韵锦跑到关闭的铁门前,喘得腰都直不起来,她一手撑在膝盖上,一手抓着铁门的铁条往外看,果然看到风尘仆仆的程铮。
他看到她出现时,明显地松了口气,也把手扶在铁门上,皱着眉,第一句话就是:“你昨晚上哭什么?”
苏韵锦边用手拍着胸口平复呼吸,边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你这个疯子。”
这样隔栏相望的两个人引得看门的老头一阵摇头,他避开两个年轻人期待的眼神,摆摆手说:“别看我,学校早有了通知,没有通行证一概不得出入。”
在学校封闭期间,每个系都有几张紧急通行证,掌握在系主任手里,没有特殊情况想都不要想。苏韵锦无奈之下去找了图书馆的领导,软磨硬施地想要求得一张通行证。她在图书馆工作将近三年多,平时兢兢业业从不曾有半刻偷懒,管理员和领导都看在眼里。
副馆长是个四十来岁的妇女,她有些好奇一向安分的女学生怎么入了魔一样想要在这种时候出校去。
苏韵锦低头想了一阵,红着脸回答说,自己的男朋友特意连夜从北京赶过来,就为了见她一面。
小儿女的情态总是动人,副馆长笑了起来,苏韵锦在惴惴不安之中拿到了她渴望的那张通行证。
“去吧,可是别忘了这张通行证只限于每天早上7∶30至晚上22∶00期间有效,逾期不返的话将被视为严重违反校规,别说我没有提醒过你。”副馆长叮嘱满心欢喜的苏韵锦。
“我知道了。”
苏韵锦走出校门时恨不得背插双翼,但真正走到程铮面前,却似乎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两人都有些小心翼翼。
程铮先开口抱怨:“你不知道我有多惨,昨晚上为了赶最后一趟航班,差点没把腿跑断。”
苏韵锦说:“你这个人好像习惯了招呼不打就跑过来。”
程铮不禁叫屈:“我电话里不是说我要过来了嘛,你没反对我就当你同意了。”
苏韵锦回忆了一下,想必就是因为昨晚信号故障,她没有听见的最后一句话。
“你哭得那么恐怖,吓了我一大跳。”程铮问,“你还没说昨晚为什么哭?谁欺负你了?跟……男朋友吵架了?”
苏韵锦何尝听不出他话里的试探意味,没好气地说道:“除了你恐怕没有人会欺负我了。”见程铮讪讪的,她又补充了一句,“真要是和男朋友吵架了,你来又能帮上什么忙?”
程铮一时语塞,扯着背包上的肩带,垂着头说:“我昨天刚从云南回到北京,忽然很想听到你的声音,不知道你现在怎么样,没忍住就打了个电话。既然你没什么事,那我回去了,学校里还有很多事……我真走了。”
“没什么事。”苏韵锦低声道。
程铮气结,闷闷不乐地转身欲走,“这可是你说的。”他拖泥带水地走了几步,还没听见她留他,火冒三丈地回头,只见她站在原来的地方一动不动。
“你留我一下会死吗?”
“你本来就不该来的。”
“好呀,你真是没怎么变,半点人情味都没有,亏我那么担心你,总是想着你……”程铮说着,自己觉得有些别扭,咳了几声才调整过来,“我从你家回去之后是挺生气的,好像以前为你做的事都很愚蠢,本来打算再也不理你了,你清净,我也解脱。不过,你居然也那么狠心,一次都没有联系过我。”
苏韵锦说:“你都打算再不理我了,干吗还想着要我联系你?”
“你……算我白跑一趟。”他甩脸走人。
“你去哪里?”苏韵锦叫住了他,“现在机场、火车站都是人群密集的地方,所以我才说你不该在这种危险的时候出远门。既然都来了,何必又去那里的浑水?如果不急着赶回学校,待几天等风头过去再说吧。”
“那你得陪我。”程铮脸上的不快一扫而空,露出一口白牙。
苏韵锦晃了晃手里的通行证,“这东西来得可不容易。不过说好了,门禁之前我必须赶回来。”
“这个没问题。”
看着程铮开心的笑容,苏韵锦心中涌起一股热流,她轻轻地说道:“谢谢你,程铮。”
“什么?”程铮有些莫名。
“谢谢你能来看我……其实,我很开心。”
再次走进程铮先前住过的小公寓,苏韵锦难免想起前一次两人在同一地点发生的事,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程铮见她刻意避开了上次那张沙发坐到另一个角落,也心中有数。那天两人身体紧密相贴的情景好像电影一样在他脑海里闪现,虽然这电影在过去一年里已重播了无数回,他体内还是一阵发热,但哪里还敢轻举妄动,随手按开了电视,老老实实坐在沙发上。
这回程铮终于承认这不是他什么亲戚闲置的房子,而是妈妈和舅舅在自家公司开发的楼盘里预留下来的单元,上次他问人拿了钥匙,就一直没有还回去,物业也有人来定期做清洁,所以房子里还算干净。
嘈杂的电视声将小小空间里的尴尬化解了不少,苏韵锦连换了几个台,每个频道的新闻几乎都在聚焦“非典”的情况,无非是各个省市的发病率以及板蓝根、白醋被抢购一空的报道,屏幕下方也不断打出相关的滚动消息。苏韵锦看着看着,忽然直起背,紧盯着屏幕,只见屏幕下方反复出现了一则消息,大致的内容是:大前天从云南昆明市开往北京的K××次列车16号车厢内有一名高烧昏迷的男性农民工给送往医院救治,经专家诊断后确定为已处于发病期的非典患者,由于该男子刻意隐瞒了自己的身体状况,并在封闭的车厢内待了二十多个小时,极有可能将病毒传播给同车厢的乘客及与他接触过的人,因此有关部门通过电视台等媒介呼吁该车厢其余旅客到医院进行检查。
“程铮!”苏韵锦叫了他一声,没有人应答,扭头才发现他靠在沙发上睡着了,想是昨晚匆匆赶路,一夜没有好好合眼。她本不愿意叫醒他,但想到事关重大,不问清楚自己实在坐不住,便摇了摇他的肩膀。
她的手一动,程铮的身体便顺势歪倒,正好把头枕在她的大腿上。
苏韵锦这时也顾不上理会他无时无刻不忘占便宜的小心思,继续把他拍醒,“别装了,我问你,你先前说昨天刚从云南回到北京,是飞回来的?”
程铮迷迷糊糊的,见她没有强势命令自己起来,就继续赖在她的腿上,“哪儿呀,我们导师怕死得很,怎么会坐飞机?而且学校根本不会批这么多的经费。我们坐火车回来的,差不多四十个小时,差点没闷死我。”
“是不是大前天在昆明上的车?K××次?”
“咦?你怎么知道?”程铮将身体反过来看着她。
一股凉意沿着苏韵锦的脊背往上爬,连声音都开始虚浮,“你们在多少号车厢?”
程铮享受着从这个角度看她的新奇感,一边漫不经心地回忆,“嗯……好像是14号车厢。你问这个干什么?”
他刚说完,发现苏韵锦的手抚上了他的额头。这是她特有的爱抚方式?程铮受宠若惊地想要闭上眼睛,却听到她惊慌失措的声音,“你的头为什么那么烫?”
程铮总不能说,因为自己刚才在想入非非,脑海里全是少儿不宜的念头,不烫才怪。
“不是吧,你的错觉罢了。”
苏韵锦不理会他的话,反手摸了摸自己额头的温度,再一次把手贴在他身上,还是一样烫。程铮把她冰凉的手抓了下来,疑惑地问:“你干吗呀?”
苏韵锦用力甩开他不规矩的手,急得声音都变了调,“你知不知道就在和你同一趟车的16号车厢发现了一个发病期的‘非典’病人。不行,赶快起开!”
“‘非典’病人?”程铮愕然,然后面色一沉,“你怕我传染给你?”
苏韵锦双手去推他,无奈他就像被胶水粘在自己腿上一般,情急之下捶着他的肩膀,“你……我就说了你是个疯子!这里有没有体温计?你这几天有没有咳嗽、头痛或是别的不舒服?”
见他光知道摇头,她吃力地挪腿想要迫使他起来,“我们马上去医院。”
“我和那个人又不在同一节车厢,哪有那么容易传染?我身体好得很。不去,你陪我看电视!”
“你这个人简直没有分寸,如果真的出了事,有可能会死的你知道吗?”苏韵锦急得眼里水光流转。
程铮躺着仰视她,忽然翻转环抱着她的腰,“你在担心我。”
“你爱怎么样我不管,但别在我眼皮底下出事。”苏韵锦扭头用手背在眼角擦了擦。
“你就是在担心我。”程铮自信满满地说,继而把头贴在她小腹,“苏韵锦,我不像沈居安一样会说那些肉麻的话。这次和我的导师去采风,跑了好几个地方,江浙、湘西、云贵,有几处风景真的很美,建筑与自然融为一体就变得有灵性一样。我那时就在想,这么好的东西,如果你和我一起看,该有多好。我不要你踮起脚尖看我,而是要你在我身边一起分享……你爱自己多一些也没关系,你继续爱自己,我爱你……这样不是更划算吗?”
他说完,又去偷偷看她的反应,苏韵锦面沉如水,过了一会儿,继续道:“说完了,就起来去医院。”
程铮呻吟一声,以后谁要再说他不浪漫,他倒是要看看谁能在一个榆木疙瘩面前浪漫得起来。
实在拗不过苏韵锦,程铮被她连拉带拽地领出门直奔医院。入院后,他乖乖做了检查,医生认为他确实存在低烧的症状,又和患者同乘过一趟列车,当即要求他留院观察。
程铮一听至少要隔离七天,立刻就急了,“不用那么夸张吧?三十七度七都要住院观察……不行,我还有事。苏韵锦!”
“闭嘴,听医生的。”苏韵锦说。
“等我出来你不会又翻脸无情了吧。”
她好像没听到他的话,只专注于询问医生需要办理什么手续。医生同时也给她量了体温,虽然一切正常,但由于她和程铮有过近距离接触,所以要求她回去之后密切关注自己的身体状况,一有不适,立刻向医院反馈。
苏韵锦离开之前,听到程铮追问道:“你会不会接我出院?”
旁边的护士小姐都笑了,他那样子,实在很像第一天被送往幼儿园的孩子。苏韵锦摇头,走了几步,却也情不自禁地嘴角轻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