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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目竟和自己念同一所学校,我注意到此事,是在梅雨季尚未到来,我们刚刚换上夏季校服的时节。
那天放学后,前往音乐室参加社团活动的途中,美纪说自己落下了东西,急忙跑到教室去取,我只好站在走廊里等她,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忽然发现前面不远处有个人也跟我一样无聊,一眨不眨地盯着某处。那是个鼻梁高高,五官端正的男生,有一双凉凉淡淡的眼睛。此刻,他正盯着教学楼背后的花坛,我看得很清楚,那里分明什么都没有,他却忽然——
“啊,危险!”
他小声喊道。
我循声望向那处花坛,果然什么都没有。等我再次把目光落回那人身上,他已经一脸如释重负的神情,视线轻轻动了动,似乎在同谁道别。这时,一个男生从二班教室跑出来。
“夏目,回去咯。”
男生叫了他的名字。
“哎?夏目……同学?”
“久等了,宫子……嗯?你怎么了?”
我茫然地瞪着跟朋友一道走向教学楼门口的夏目,以至于美纪问了我什么,我也忘记回答。
那天的社团活动真是糟糕透顶。
“筱原,你又吹错了。重来一次。”
我不知被顾问老师骂了多少遍,前辈们也一脸惊呆的表情。
因为姨母是音乐家,我很小便开始学习单簧管,升入高中后自然而然进了吹奏部。同在五班的美纪负责演奏小号。内向的我能在班上过得顺风顺水,完全因为活泼外向的美纪是我的好朋友。
“哪,宫子,你到底怎么了?今天精神一点都不集中呢。”
那天很难得的,我被美纪指责了一番。某件沉睡在记忆深处的往事,就那么浮现在脑海,搅乱了思绪。
是夏目贵志的事。
那时候,我们还是小学低年级学生。说起来,真正和他同在一个班里读书,只有短短的两个月时间。现在,我依然住在那个小镇,离这所高中有很大一段距离。记得当时,他是从别的学校转到镇上小学来的,父母早逝,被亲戚们像烫手山芋一样扔来扔去——这些传闻都是我从别人那儿听来的。起初因为有新鲜感,大家乐于跟他搭话,自从发生了某件事后,大家便说夏目喜欢撒谎,渐渐地没有谁再愿意和他说话。而当时发生的那件事,从此变成了我心里挥之不去的阴影。
那是发生在音乐课上的事。那天,我们跟着CD播放器合奏童谣。
so、mi fa so、la、so、mi fa so、do、la so mi do re。
因为刚开始练习没多久,大家都拼命跟着老师的哼唱吹奏,却依然常常出错。我因为早已在家跟着姨母学过,所以对于别人出错的地方总是很敏感。
“啊,山本,你降低了半音。还有早希,节奏没跟上。”
就在这时,耳边突然飘来一串笛音,与主旋律全然不同,却有着格外美妙和谐的音色。
噼——咻噜噜噜噜、噜咯咯……
“哎?”
我朝四下看去,想知道是谁在吹笛。
“呜哇哇!”
一个男生大叫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夏目同学,怎么了?”
“刚才,这里坐着一个奇怪的家伙。外表是天狗的模样,还吹着笛子……”
“哎?天狗?”
“啊,快看,它逃到那边去了!”
夏目边说边指着窗户的方向,老师有些吃惊地看着他。
“什么?我没有看见啊,有哪位同学看见了吗?”
我觉得,当时老师的这句质问并没有恶意,只是在向大家确认而已。说不定老师也相信夏目真的看到了什么。只是这个问题最终将一切导向同一个结果,那就是夏目被大家孤立了。
“看见的人请举手。”
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我的确什么都没有看到,只是听见了那串笛音。那里一定有什么,而且知道这件事的只有夏目和我,可是……我没有举起手来。
夏目终于微微垂下头。
“对不起……我看错了。”
说完,重又在椅子上坐下。
也是从那时起,大家觉得他时常会说些奇奇怪怪的话,纷纷开始疏远他。实际上,自那之后,夏目仍会固执地说他看到了奇怪的东西,或者突然就推开谁,逃也似的跑掉了。所以我偶尔也会觉得,其实不管当时怎么做,事情都会演变至此吧。只是那天,如果我举了手……也许周围这些投向夏目的目光就不会如此冷漠了吧?也许至少有那么一个朋友,是愿意相信他的吧。在班上总是独自一人、不愿意和任何人搭话的夏目,同样无视了我的存在。而我害怕他说,都是你不好,于是尽可能地从他身边逃开了。
结果,他还没有交到朋友,便又搬去了另一位亲戚所在的小镇。
我松了口气,并封印了与他有关的全部记忆。刚好姨母送了我一支单簧管,我便废寝忘食地埋头练习,从小学到初中,上课与练习单簧管便是我生活的重心。偶尔上学或放学途中,连自己都惊觉吹得十分顺畅的时候,耳边会再次飘来那时的笛音。
噼——咻噜噜噜噜、噜咯咯……
大概是横笛的和音。从森林深处或半山腰,随风飘来的优美旋律,轻轻地,又确确实实在努力和着我的单簧管。
那时候,为什么我竟一点儿都想不起来夏目呢?关于这一点,至今我依然觉得神奇得不得了。不过我想,那串只有我能听见的笛音,一定是神赠予我的最好的礼物。只有当我的单簧管吹出了动听的曲子,神才会以笛相和吧。
升入高中,我理所当然没有放弃音乐。入学以来,如果要用什么词来形容至今为止我的每一天,不外乎是——
去学校。
上课。
去社团练习。
回家。
这种单调往复的日子。
也正因为如此,即便听闻二班新来了一个转校生,我也丝毫没有察觉那人就是夏目。
可是,他真的就是那个夏目吗?
也许只是同名同姓的人吧?
回到家里,我翻出学年花名册,打算确认一下。
夏目贵志。
啊啊。咚、咚、咚。心跳忽然加快,砸在耳朵里,人也有些动摇。
“哪,美纪,二班的那个转校生,是个怎样的人?”
第二天在学校里,我试着打听他的消息。
“哎?现在才打听?宫子,你还真是一如既往地后知后觉呢。他刚转来那会儿,我们班有女生专程去侦察了他的情况,据说那个男生蛮帅的,她们都很兴奋呢。虽然看上去有点冷冷的,不过聊天的时候,意外地发现他其实是个挺坦率的人,对谁都很温柔的感觉。”
罪恶感猛然在心底复苏。美纪口中形容的夏目的为人,一定是他的本性,从上小学以来就没有变过。而让这样的他在那个班上遭到大家集体孤立的人,是我。
自那天起,我的单簧管开始奏出浑浊的音符,神的旋律再也无法听闻。
长长的梅雨季节过后,夏天终于到来。
为了迎接秋季大赛,吹奏部决定举行一次合宿,大家各自准备,忙得分身乏术。合宿的地点相当出人意料,居然就在我老家附近,只需往山里走一点点,很快就能看到那处公共住宿设施。合宿前夕,我和部长特意前往那里参观学习。那是暑假前的一个星期日,我俩刚走到山里,忽然瞥见森林中有个人影穿过茂密的树丛,往前走去。他肩上还趴着一只圆滚滚胖乎乎的猫,应该是猫吧?之后转眼就消失在了树丛的另一端。我确信自己没有看错,那的确是夏目。
“想必您就是持有友人帐的夏目殿下吧?”
“呜哇,猫咪老师!窗外又冒出奇怪的家伙了!”
“冷静一点夏目。要是那家伙敢图谋不轨,我就把它撵得远远的。”
从小时候起,我就不时会看到一些奇怪的东西,那些别人似乎看不见的,或许便是所谓的妖怪之类。
眼前这个家伙找来我家,是在长长的梅雨季节过后,暑假即将来临时。
“夏目殿下,此番前来,是有一事相求。”
“你想让我把名字还给你吗?”
“不,我的名字并不在那里。只是,听说我正在寻找的妖怪,它的名字确实是在友人帐里。”
“正在寻找?”
“是的。夏目殿下,请用友人帐召唤苇之匠。”
“苇之匠?”
这家伙长得有些像天狗,手里握着一支小小的横笛。
“我的名字叫筚篥。”
“筚篥……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呃,我是在最近的最近,才听说了关于夏目殿下的某些传闻。要说以前在哪里见过……啊呀?”
筚篥忽然住了口,凝视着我的脸。
“说起来这张脸……不,不可能,不过的确又很像。”
“我的脸怎么了?”
“大概只是和那个人有点像吧。话说夏目殿下,关于苇之匠的事……”
“等一下。那个叫苇之匠的,到底是谁?”
“我听说过哟。好像是个制作笛子的名家。”猫咪老师说。
“没错,苇之匠是当代制作笛子的第一名匠。如您所见,我是个吹笛的。我这把笛子,最近总感觉有点奇怪。不仅没法吹出想要的笛声,音色还很浑浊。”
“所以,你想让苇之匠帮你重新做一支笛子?”
“不。我只想请他帮我修好这支心爱的笛子就行了,为此才四处寻找苇之匠。自从被持有友人帐的夏目夺走了名字,它好像就躲进了山里,谁也不肯见——”
“所以你就想让我把它叫出来。可是,我不知道它长什么样子,没法召唤它。”
“怎么会这样!”筚篥有些凌乱。
“打赢它并让它交出名字的那个人,是我的祖母。我没法召唤不知道长相的妖怪,也没法归还它的名字。”
“喂,那个什么筚篥。你既然这么会吹笛子,现在就吹一曲吧。我来听听。”
猫咪老师边吃团子边命令道。
“正合我意。要是就这么回去我肯定郁闷死。听好了。”
筚篥把笛子横在嘴边,稍微调整了一下呼吸,开始吹起来。它吹得很好,我根本听不出音色哪里浑浊,或许只有它们那一行的高手才辨认得出这种微妙的误差。美妙的音色,天狗模样的妖怪……脑海里忽然浮现过去许久的记忆。
“啊!你是那时候的!”
小学音乐课上,我们正在合奏,忽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串笛音,与在场所有人使用的乐器都不同。没错,正是这笛音。当时我朝它看过去,只见一只天狗坐在老师旁边,手里拿着笛子,于是我情不自禁地叫了出来。
“什么啊,你就是那天的那个小鬼!居然都长这么大了。”
“哇,怎么感觉态度忽然变得好自大,简直无法直视。”
“哼,连苇之匠都不能召唤的家伙,我才没必要对你客气呢。”
“但是,如果夏目带上友人帐到那附近去,那家伙说不定会为了要回名字跑出来呢。”
“呜呜……夏目大人!请助我一臂之力!”
“见风使舵的家伙!喂,夏目,你不用为这样的家伙耗费力气啦。”
“也对。再说我以前可是因为你才会遇到那么糟心的事啊。”
“不要啊,夏目殿下,请你帮我实现心愿吧……”
其实不管它怎么央求都没用。现在我住在藤原家,并且过着正常普通的学校生活,绝不能连招呼都不打就擅自离家。我本该断然拒绝它的请求,然而……
下一个星期日,我带上猫咪老师,跟着筚篥去了它口中念叨的苇之匠所在的深山。我越来越觉得自己就是这种容易吃亏的性格,但是眼看对方怀抱着那样特别的回忆,还拼了命地央求,我怎么也狠不下心拒绝。
不远处就是那座山的半山腰了,离小学时我生活过两个月的那座小镇并不远。
“喂,苇之匠,你在吗?”
我试着随便喊了喊,果然没有任何回音。
“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就找到啊。夏目,我们去吃点团子什么的,然后回家吧。”
“不行,咱们这不是刚刚才到吗!”筚篥哀号。
于是继续向森林深处进发。途中,我忽然瞥见穿着我们学校校服的两个女生正从公交车站沿着山路往前面的住宿设施走去。
“糟糕,也不知道有没有被她们看到。”
其实就算被看到也有办法蒙混过去。这么想着,我们很快便走进了山腹之中。
里里外外大概找了两三个小时,日头也开始西沉,就在我们打算结束今天的搜索时——
“老爷,老爷,请问您在找苇之匠吗?”
说完,长着野兽脸的妖怪出现在我们面前,说不清像牛还是像狗。
“老爷,您不知道吗?有一首曲子能够召唤苇之匠。”
“召唤的曲子?”
“嗯嗯,据说只要用笛子吹奏那首曲子,苇之匠就会出现。应该是叫《虹之叶风》没错,调子嘛好像是这样的,噼——咻噜噜噜噜。”
“啊啊,莫非……”
说完,筚篥吹起了笛子。就是它在我屋子里吹过的那首。
这次它依然吹得很好。一曲终了,筚篥静静地放下笛子,我们也屏息等待着。
然而,什么都没有出现。
“确定是这首曲子吗?”
牛犬妖怪回答:“的确是这首曲子。俺以前曾亲眼见过苇之匠吹它呢。”
“你说什么?”
“匠啊,让一个人类的女子听它吹了这首曲子,说以后只要吹奏这首曲子,就能召唤它了。”
“人类的女子……”
“它还说,自己就在前面不远处的沼泽里沉眠,一般的召唤它或许察觉不了。要是让它从头到尾完整地听一遍这首曲子,肯定就会醒过来啦。曲名还是当时那个人类的女子给起的呢。《虹之叶风》怎么样?她就是这样说的。”
听到这里,我立刻明白它说的是谁了。不可思议的是,筚篥也是一脸若有所悟的表情。
“毕竟是很久以前的事啦,说不定连匠自己都忘了。那么,俺就先告辞了。”
牛犬妖怪说完便消失在灌木丛深处。
“这支笛子出了点问题,音色浑浊,大概也无法召唤苇之匠了吧。唉,偏偏我只有这么一支笛子。”
“筚篥,你怎么会知道这首曲子的?”
“这首曲子是师父教我的。师父可严厉了,只要我吹错一个地方,立马就会用铁拳对我造成一万吨的暴击伤害。”
这样说着的时候,筚篥露出十分怀念的神色。
“那你师父还有别的徒弟吗?”
“没了,我想除了我,师父大概没有别的徒弟了,因为师父……”
筚篥说着说着便顿住了。
“那就只好放弃了。夏目,回去咯。”猫咪老师催促道。
筚篥急了,一脸不情愿地对我们坦白道:“还有一个人,虽然不是师父的徒弟,不过也会吹这首曲子就是了。可是……”又一次吞吞吐吐起来的筚篥终于在我们的催促下交代了它知悉的部分:据说那是个人类的女孩,家住在山麓。每天她都会吹着笛子走路去上学,放学路上也不例外。筚篥十分喜欢那种欢快的旋律,常常陪着她练习。那个女孩似乎还能听出原本只有妖怪才能听见的音色。于是,筚篥学着师父的样,偶尔会把师父教它的那首曲子吹给女孩听。女孩觉得很有趣,渐渐也跟着它吹起来。
“唉唉,那时候我们吹得多开心啊。人类还真是有意思的生物呢。一些人呢生命里除了欺骗他人、先下手为强之外,什么都没有;一些人呢,单纯地享受着有音乐陪伴的日子就很快乐了。我想,只要这个世上还有像那个女孩一样的人存在,我就不会讨厌人类吧,一定不会讨厌他们。”
这时,筚篥脸上露出了非常温柔的神情。
“等等,如果让那个人类的女孩把刚才那首曲子吹给它听,苇之匠应该就会出现吧?”
“师父和我也只是偶尔教授这首曲子,所以当初我们吹奏的时候,苇之匠才没有醒过来吧。”
“原来如此。那就去拜托那位人类的女孩想想办法吧。请她把整首曲子都吹一遍,或许就可以……”
“应该行不通吧。”筚篥低声道,“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那女孩的笛声也很浑浊,已经没法像以前那样吹出快乐的旋律了。说不定她的笛子也坏掉了,不……或许,这种状况是我造成的?”
“哎?”
“因为我的笛子坏掉了,所以她的笛子也……这么说来,我岂不是必须要修好这支笛子了。”
“筚篥,难道……”
“你喜欢那个女孩吧?”
“说、说什么蠢话呢!我只是希望那孩子能再次吹出让她开心的曲子而已……”
跟合宿管理员会面时,又一次听到了那首曲子。
“啊啊!”
“怎么了,筱原?”
部长吃惊地看着我。
“对不起,没什么的。”
为什么呢,明明已经很久没有听过的神的音色,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再次响起?
会面结束后,我和部长朝山下走去。路上,部长担心地问:“筱原,你有心事吗?”
“哎?”
“我啊,很喜欢筱原的单簧管哦。虽然是新人,却吹奏得那么出色,我一直很憧憬那种音色。可是,最近总有种感觉。”
“哎?”
“有点不在状态吧。或许别人听不出来,我听着感觉比以前疲倦了些。”
这个人已经察觉了。
“部长,谢谢你。不过没关系的。大赛开始之前,我会想办法调整状态。”
这天,我们聊了没多久便各自回家了。
第二天午休时,我一个人去了音乐室。其实也没什么要紧事,只是无法忍受教室里的喧哗。一直忍不住想着,昨天在前往合宿所的山路上,我看到的真的是夏目吗?那时候传来的神的音色,与夏目有着怎样的关联呢?我一面思考着这些事情,一面踏上光线微暗的楼梯,转一个弯后很快便是走廊尽头。门上写着音乐室三个字,我推开门才发现,有个人竟然早就到了。
“啊,对不起。你要用这琴吧?”
他站在钢琴旁边,看那姿势似乎刚准备弹奏一曲。
“没。”
扑通扑通,耳边传来不受自己控制的心跳声。不行,千万不能被他发现啊。
“那个……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想调查些东西。”
“调查什么?”
“没什么,没事了。我要回去了。”
说完,他转身就要离开。
“等一下。”
“哎?”
“我帮你吧。”
“哎哎?”
“如果你是想调查什么,我帮你。”
我到底在说什么啊。
“我是吹奏部的。那个,如果是和音乐有关的事情,我可以帮上你,或许。”
“啊啊。”
夏目微凉的目光定定地落在我身上。
“谢谢你。”他说。
“我想用乐谱标一首曲子。某个人告诉我,曾听别人用笛子吹过那首曲子。是非常好听的旋律,但是出于某些原因,那个人无论怎么吹都还原不了那种音色。所以我想,要是能在乐谱上标出来,说不定可以拜托别人吹吹看。”
“什么曲子?”
“那个……我弹得不是很好。”
说着,他伸出一根手指,摁上了琴键。
“一开始差不多是这样吧?不对,是这边吧。”
像是一边向身边的某个谁确认着,一边摁下了琴键,琴音断断续续地响起,听到一半,我已经知道是哪首曲子了。
“你不用弹了,我明白了。”
我站在夏目身边,弹了几个音给他听,正是我上学放学路上总会听到的那首曲子。
“啊,就是这个!”
夏目惊讶地出声。
“但是为什么……哎?她怎么会知道?”
如同对着某个我看不见的人,夏目疑惑地向他问起我的事。
“是这样啊,所以才……可也太令人惊讶了。”
“有谁,在那边吗?”
“没、没有,不过是我自言自语罢了。那个……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五班的筱原宫子。”
“我叫夏目,二班的夏目贵志。哎?筱原,我们之前在哪儿见过吗?”
就是现在,说吧,说对不起。都怪自己那时不敢举手,才让你遇到了那么多不开心的事。心里明明这样想着,嘴里脱口而出的却是——
“没有,我不记得了。”
“这样啊,筱原,那个,有件事不知道该怎么说,总之,想麻烦你帮个忙。”
他话音刚落,下午的上课铃声突兀地响了起来。
“啊,该去上课了。”
像是断然拒绝他一般,我慌忙跑出音乐室。不,不如说是逃走比较恰当。
“哪,宫子,你到底怎么了,又有好几个地方吹错了。”
合宿时,与我住同一个房间的美纪这样说道。
“是不是手指受伤了?没想到宫子竟然会频繁出错,真是少见呢。”
一连好几天,我都像刻意躲着夏目一样,尽量避免在学校走廊里或是操场上碰见他。好在暑假很快就到了,我们如约来到老家附近的住宿设施,展开了今年夏天的合宿。因为放假前在音乐室与夏目不期而遇带来的震撼,这几天,我竟然越发不在状态了。
“咦?这个乐谱是?”
“啊啊,那是……”
美纪径自打开我的书包,从里面翻出那张乐谱。
遇到夏目的那天,放学后我回到家,花了一个晚上把曲子全部记在了乐谱上。把这个交给他,然后好好地为当时那件事向他道歉。明明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写下了曲子,没想到关键时刻自己果然还是没法鼓起勇气。
“这个啊,是神的乐章哦。”
“神的乐章?”
“音乐之神教我的。”
“原来宫子还是个浪漫主义者呢。好吧,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就真的相信咯。音乐之神。”
是真的存在哦,美纪。只不过,音乐之神再也不会眷顾我了。
合宿的第一晚,因为白天累坏了,我和美纪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夏目殿下,可以请您代我吹一遍那首曲子吗!”
“哎?我?”
刚走下山,筚篥突发奇想地对我说道。
“不行,我根本不会啊。不过,既然已经知道是怎样一首曲子了,等有了乐谱,或许可以请别人吹吹看吧。”
“那就拜托您了。”
于是第二日午休时,我和筚篥去了学校的音乐室,打算借用那里的钢琴,试着弹奏一遍《虹之叶风》,把旋律记在乐谱上。就在那时,那个女孩忽然闯了进来。
筚篥一看到她,整个人就愣在了原地。我正准备离开,她却叫住了我,还说可以帮我写乐谱。我一面让筚篥在一旁确认,一面断断续续地弹着那首曲子,她立刻便明白了,并且弹了几个音来听。
“但是为什么……”
“夏目殿下,她的确知道这首曲子。”
“哎?她知道?”
“就是那个女孩。之前我提过的,仿佛每天都很快乐地吹着笛子的女孩,就是她啊。”
“是这样啊,所以才……可也太令人惊讶了。”
我正想着,是不是可以拜托她去那座山里吹一遍曲子,刚好上课铃声响了起来,难得的一次机会就这样错过了。
“还是算了,夏目殿下。如今她的笛声也和我的一样,再也无法召唤苇之匠了。”
之后,筚篥说它自己会想办法便离开了。除了站在原地目送它,我什么忙都没帮上。接下来的几天过得很快,学校正式放了暑假。某天夜里,筚篥再次来到我家。
“抱歉,夏目殿下。今晚能否请您再陪我走一趟呢?”
今晚是满月之夜。听说苇之匠喜爱月光,筚篥觉得说不定就在今晚可以遇上它。
“我那浑浊的笛音或许也可以被月光净化呢。然后,我一定能……”
塔子阿姨他们睡得很沉,我和猫咪老师悄悄溜出房间,决定陪筚篥走一趟。
我们来到苇之匠沉眠的那片沼泽,一面等待满月升上天空,一面和筚篥闲聊。
“之前我曾说过,还有一个人类的女子跟着苇之匠学过《虹之叶风》,我想她大概就是我师父。”
“哎?”
“虽说我称她一声师父,但其实不是我真正的师父。她只是一时兴起让我那么叫她罢了。有一天我正在吹笛子,那个人类的女子忽然出现在我面前,问我,你会吹这首曲子吗?然后用口哨很烂地吹了一遍。我向来自负,深信无论是什么曲子,我都可以吹得很好,当即学着她吹了一遍,师父却说我吹得不对。之后便对我进行了好几天的特训,我迫不得已,只好配合她。当我好不容易把最后一个音符也牢牢记住了,她却没让我从头到尾再吹一次,人也忽然消失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那个人是谁,我想已经不用再问。
“还是那么反复无常的女人呢,玲子。”猫咪老师低声说。
玲子到底是怎么想的呢,为什么会教筚篥吹那首从苇之匠那儿听来的曲子?
“夏目殿下,还有一件事希望您能听我说。”
“哎?”
“当时的那件事,我还未曾向您道歉。”
合宿那晚,我做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梦。
那是一片不知位于何处的沼泽,长满了茂盛的芦苇。满月高高地挂在天空中,岸边有个人影,是夏目。在他身边,还有一个人,不知为何,我看不清他的身影,却清楚地知道他手里拿着一支横笛。
两人的对话清晰地传到耳边。
“那时候真是抱歉,夏目殿下。”
“你是指哪件事?”
“是您小时候的事了。那天,我被一串串听上去非常欢快的乐声吸引,一个人去到一个叫学校的建筑物里面。在那里,一群人类的孩子拼命地吹着竖笛,我觉得他们的样子好笑极了,真的有必要如此卖力吗?可后来,终于我也忍不住掏出自己的横笛,和他们一块儿吹了起来。”
啊啊,他说的是那时候的那件事。
“我完全没想到,竟然有人类的孩子看得到我。结果,好像给您带来了很大的麻烦。”
我也必须道歉。
“抱歉啦。”
对不起,夏目。
夏目好一阵子都沉默地看着对方,我咽了一口唾液,等待他的回答。
“若是在从前,我大概会说,事到如今,道歉有什么用啊。但是,现在我会说,谢谢你。”
哎?
“谢谢你还记挂着过去的我。”
这就是夏目。一直以来,我都只懂得考虑自己,即便现在道歉,也无非为了自我满足。我从来不曾回过头,仔细体会对方内心最真实的感受。而他不一样,他是那种对一切全盘接受,包括道歉之人的心情亦能感同身受,然后微笑着向对方说谢谢的人——
梦到这里戛然而止,我睁开眼睛,旁边床上的美纪睡得很香,轻轻地打着呼噜。我竖起耳朵仔细听着,不知从何处远远传来了幽微的旋律。我从床上跳起来,拿着单簧管和乐谱冲出了房间。
合宿所里鸦雀无声,我悄悄溜出去,沿着通往森林的小路飞快地跑起来。
跑了一会儿,我再次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听,笛声还在继续。不过,和往常听到的神的乐章相比,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现在的旋律里混杂了懊悔、迷茫等情绪,是一种不完满的演奏。
那些,其实都是我的懊悔和迷茫。
与夏目重逢后,藏匿了很多年的罪恶感渐渐复苏,通过笛音传递给了神的横笛,所以除了我,再没有人能够纠正它。我把单簧管放在唇边,把所有心情倾注其中,吹出了第一个音符。刹那间,神的笛音随之一晃。他注意到我了。接下来,对方的笛音渐渐跟上了我的节奏,我也努力配合着对方的演奏。天上的月光,地上的草木仿佛轻轻摇曳着,只有横笛与单簧管吹出的音声彼此唱和。我们的乐章已经合为一体了吧?过去的懊悔,现在的迷茫——它们其实并未封印在心底,却随着今夜的音符倾泻而出,然后,让我们重新好好面对彼此吧。夏目,真的真的谢谢你。
我们的合奏至此合二为一。
今夜,我和神各自完成了“心灵”的调音。
稍稍松了松唇,我们再次从头同时吹起。森林里的草木随着美妙的旋律起舞,一曲终了,仿佛附身之物骤然消失一般,我沉沉地倒在了地上。
那真是一场震撼人心的合奏。
和着不知从何处飘来的单簧管的音声,筚篥一口气吹完了《虹之叶风》。森林里的草虫鸟兽仿佛还沉浸在袅袅的余音中,万籁俱寂。过了一会儿,茂盛的芦苇丛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芦苇也随之轻轻摇晃。一个工匠模样、穿着和服、袖口上系着挂带的妖怪出现在我们面前。
“哦呀,不是玲子啊。你们到底是谁?”
“我是玲子的孙子,苇之匠。我来是为了把名字还给你。请你接受吧。”
他静静地凝视了我一会儿,似乎对发生的一切都了然于心,然后无声地点了点头。我取出友人帐,低声道:“守护我的使者啊,请现出其名。”
友人帐随即显示出写有苇之匠名字的一页。我撕下它衔在口中,那个瞬间,苇之匠和玲子的交往片段清晰地浮现于脑海。
“输、输了输了。就当我输了吧,快别吹了。”
“真的吗?那就是我赢咯。把名字写在这里。”
“这么难听的笛声简直旷古绝今。要是再听下去,我会卡在奇怪的地方……所以你赢了。”
“还真是一根没礼貌的草呢。不过反正是我赢了,就不计较啦。”
“啊啊,无所谓。不过真伤脑筋哪,我马上就要去前面那个沼泽里睡觉了,搞不好没法回应你的召唤。”
“也对呢,那我们赶快决定一首召唤曲,以后我要是吹了它,你一定要醒过来啊。”
“苇之匠,现在就把名字还给你。请收下吧。”
随着咻的一声,纸上的文字飞入了苇之匠的前额。
“筚篥,把笛子给苇之匠看看。”
“不,夏目殿下,您好不容易召唤出了苇之匠,这个就……”
“唉,既然已经召唤出来了,你还在犹豫什么呢?”
筚篥还在踌躇,苇之匠一把夺过它手中的笛子,以工匠的敏锐眼光仔细观察着,过了好一会儿,他说:“是把很不错的笛子。嗯,哪里都没有坏,如此精致珍贵之物,的确世所罕见哪。”
那天晚上,到底自己是怎么回到合宿所的,我已经记不清了,只隐约记得半夜醒来后我就跑了出去,之后沿着森林小路折返,在大家察觉之前又匆匆溜回房间,很快睡了过去。我不知道这些统统是一场梦,还是自心中迷茫而生的幻觉,无论哪一种,对如今的我来说已不再是负担。
“宫子,你怎么了?看样子已经满血复活了嘛。”
美纪吃惊地看着我,部长也冲我竖起了大拇指。
全员练习结束后,我独自一人仰望着天空。夏日远山间,隐约可见一道彩虹。秋季大赛时,要不要邀请夏目去观战呢,如果邀请了他,不妨趁那个时候告诉他吧。我仰起头,对着天空轻声呢喃:“谢谢。”
总有一天,能够让你听见。
那时候,对不起啊。还有,谢谢你,夏目,以及我的音乐之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