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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八斤护送傅云英回城。
她换了衣着,坐在马车里, 掀帘看城门外披麻戴孝的荆襄流民。
一眼望去, 黑压压一片,密密麻麻的人群。
她一天没公开露面, 流民们徘徊在城外, 不愿离去。城里的百姓担心流民饿肚子,主动送衣物、吃食给他们。
人虽然多,但秩序井然。锦衣卫只派了几个人在一旁看守, 没有强行驱赶他们。
有人认出苗八斤, 围了过来,问他傅大人的事。
傅云英赶紧放下车帘, 以免被人认出来。
苗八斤扯紧缰绳, 朗声大笑,安抚众人, “你们放心,傅大人安然无恙。”
流民们很信任他, 陆续散去。
进了城,苗八斤告诉傅云英, 荆襄那边赶过来的人越来越多, 现在沿路各省不让荆襄的流民通过, 官府也不敢发路引文书,怕闹出事端。
对流民们来说, 官老爷是男是女不重要, 重要的是官老爷真的把他们放在心上, 真心为他们排忧解难。
谁能让他们吃饱肚子,过上好日子,他们就追随谁。
傅云英收回视线,虽然知道这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的,所以才不会出乱子,但看到流民们那一张张饱含期待的面孔,眼眶还是微微发热。
她叮嘱苗八斤:“来的人太多了,别掉以轻心,千万别让这些人和锦衣卫他们起冲突。”
苗八斤手扶刀柄,嘴角一勾,“我亲自出马,没人敢借机闹事!”
回到傅宅,傅云章、袁三、杜嘉贞、赵琪等人都迎了出来。
苗八斤没下马,进了巷子以后就小心翼翼的,说话都不敢高声大嗓门。
把傅云英送回地方,赶紧一拨马头,催马疾跑,像是后头有什么在追赶他似的。
傅云英回头,看他像逃命似的一刻也不敢多待,问一旁的傅云章:“二哥,他这是怎么了?”
傅云章看一眼苗八斤仓皇离去的背影,挑眉,含笑道:“没什么……霍督师之前和他切磋了一下。”
霍明锦知道苗八斤这个人,因为他那晚伤了傅云英。
苗八斤也知道霍明锦,而且还很崇拜敬仰对方,进京以后得知大名鼎鼎的霍督师要见自己,还要和自己切磋武艺,激动得语无伦次,带上美酒,主动上门。
没人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反正苗八斤后来是被李昌他们扛出来的,养了好几天,才敢出门见人。
傅云章说完,一旁的乔嘉最后特意强调一句,“二爷没有使诈,也没有以多欺少,就和他比划了一下刀法,点到为止。”
傅云英笑了笑,摇摇头。
苗八斤武艺高强,但霍明锦是真正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或许不会什么漂亮的招式,可他想杀人,每一刀都不会落空,招招杀气凛冽。苗八斤输给他不算冤。
她仍然是男装打扮,进了堂屋。
杜嘉贞、赵琪他们见了她之后,双目发直,呆愣许久,摇摇脑袋,提醒自己莫要发怔。
谈了些正事,几人告辞回去。
他们总会习惯的。
傅云英回自己院子,袁三一路跟进来,守在外面长廊里,徘徊了一阵。
傅云英以为他有话和自己说,但等了半天没看到他进屋,推门出来,看他蹲在栏杆前揉脸,模样怪可怜的,掀唇微笑,“还生我的气?”
袁三抬起头,眼睛瞪得溜圆,认真地打量她。
脸上神情变了又变,一会儿恍惚,一会儿苦恼,一会儿惆怅。
她站着一动不动,任他看。
半晌后,袁三挠挠脑袋,站了起来,“不……我不会生您的气,我就是一时不习惯。”
都叫“您”了,还说不是生气了?
傅云英摇头失笑,“你当初可是答应过的,不管我是什么人,都得听我的话。”
袁三垂下眼帘。
想起当年在山道上,他偷偷摸摸跟着傅云英,她居高临下,垂眸问他:“袁三,如果我要做的事很危险,你跟着我,也许会受到牵连,有一天甚至可能掉脑袋,你还要跟着我么?”
他想也不想,挺直胸膛,“跟!”
这么多年过去,他从来没有后悔过。
老大不止引导、督促、帮助他上进,让他从一个一无所有的乞儿变成如今的官老爷,还给了他一个可以容身的家。
如果重新再来一次,傅云英问他要不要跟着她的时候,他还是会喜滋滋地、毫不犹豫地喊出那一声响亮的应答:“跟!”
袁三扭过脸,抬起手背擦擦眼角,粗声粗气道:“老大想要我做什么?我都听老大的。”
傅云英假装没看到他通红的眼睛,微笑着拍拍他的肩膀。
……
傅云英收拾好,进屋整理自己书房里的公文书信,和傅云章商量之后的事,吃过饭,回房洗漱。
屏风后面传来脚步声。
傅云英以为是侍女,叫她把衣服拿进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分外熟悉。
她反应过来,还没起身,一双手轻轻按在她肩膀上,耳畔传来低笑声,“给你拿了。”
他低头蹭她的脸,胡茬刮在脸颊上有点疼。
她扭头,湿淋淋的手揽住他的脖子,轻轻吻他。
霍明锦抱住她。
隔着湿漉漉的水汽缠绵地吻了一会儿,他深吸一口气,抖开衣裳披在她身上。
她跨出浴桶,光脚站在毡毯上,由着他服侍。
霍明锦拢起她的长发,为她系好系带,一件一件穿上衫裤。
她懒洋洋坐在榻上,连脚丫都是他给擦干的。
霍明锦任劳任怨,帮她擦身穿衣,眼眸暗色加深,蹲下、身给她穿好鞋子,气息越来越粗,抬头看她。
她笑盈盈的。
霍明锦眼底闪过一抹了然,声音暗沉,“想我了?”
他一直待在京师,暗中把控全局,荆襄那边的流民就是他派人接过来的,不然他们不可能这么快长途跋涉抵达京师。
因为不想节外生枝,他始终没有露面,不过常私底下去看她。前几天去了一趟外城,有五六天没见着了。
“想。”
傅云英点点头,含笑道。
霍明锦知道她不会否认,但听她唇齿间溢出清脆的一个“想”字,还是忍不住嘴角轻翘。
他站起身,两手张开支在她身体两侧,俯身吻她,“今晚好好疼你。”
傅云英轻轻拍了他一下。
他笑了笑。
她起身走到窗前,对着镜子正了正纱帽,回头看他一眼。
“明锦哥,你对我真好。”
霍明锦挑了挑眉,神情有点疑惑,好像她说了一句很滑稽的话,从背后抱住她,下巴搁在她肩膀上,含笑道:
“喜欢你,当然就要对你好。”
尤其到了他这样的年纪,更要加倍的对她好。
他这一生,做过好事,也做过坏事,杀了很多歹人,也杀过好人……不在乎生前身后是什么名声,以前忠于帝王,忠于家族,孝悌精忠,家国天下,后来抛开所有顾虑,对得起自己就够了。
因为她,才发现自己仍然留恋这个曾让他失望的世界。
喜欢她,自然就要好好待她、好好疼她。
傅云英望着镜子里的霍明锦。
他也看着铜镜里的她。
两人的视线在镜子里交汇。
“你从来没有生我的气。”
傅云英转过身,和他面对面,双手捧住他的脸,轻声道。
即使有时候不理解她的做法,他也会尽其所能地支持她,帮助她。
霍明锦俯身,和她头碰头。
“舍不得生你的气。”
她没说话,手指轻抚他的脸颊。
霍明锦抬手掐掐她的脸,眼眸中笑意浮动,缓缓道:“云英,我总会比你先走一步的……所以得珍惜每一天和你在一起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我怎么舍得浪费时间生你的气?”
说完话,嘴角一勾,抱起她,让她感受自己的紧绷炙热。
“疼你都来不及。”
傅云英双眼微微泛红,久久无言,慢慢把他推倒在罗汉床上。
霍明锦就势躺倒,含笑看着她。
她俯下身,摸他的脸。
霍明锦静静地望着她。
房里很安静,依偎在一处,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四目相对,对望了很久。
情、潮无声涌动。
他突然翻身,将她压在身下,火热的吻雨点似的,密密麻麻落在她颈边。
她双手被他扣着,细细喘息,彻底敞开自己。
一室旖旎。
……
崔宅。
庭院里依旧是那几株柿子树。
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春暖花开,柳丝轻拂,柿子树还没长出新叶,枝干光秃秃的。
崔南轩站在树下,仰望柿子树,青绿色的树皮上有一道道圆疤,得等到夏季,柿子树才能枝叶蓊郁。
年年都结柿子,成熟的时候一枚枚红透烂熟,挂在枝头,像点了一盏盏小巧的红灯笼。
她不在,不会再有人提着竹篓子,眼巴巴守在树下,等着他架起梯子上树摘柿子。
也不会再有人因为他夜里咳嗽几声就守在小火炉前煮冰糖炖梨,知道他不喜欢酸,加很多很多雪花洋糖。
更不会有人偷偷收藏他的文章,连他在酒桌应酬的时候随意写给其他人的诗也按着日期抄录下来,认真地写下评语……
崔南轩低头,翻开手中一本手抄本。
抄本放了十多年,即使精心存放,纸页还是泛黄了。
他视线落在其中一页上,手指轻抚那几个娟秀的字:吾夫才高八斗。
短短六个字的评语。
可以想见,她伏案窗前,写下这一句话时,嘴角一定微微翘着,眉眼弯弯,带着自豪和骄傲,还有点欣喜,有点敬佩。
有人走到崔南轩身后,“阁老,宫里来人了。”
他似乎没听到,出了一会儿神。
来人屏气凝神,不敢催促。
片刻后,崔南轩合起抄本,收进袖子里。
坐轿子进宫,走过巷子时,可以听见外面市井百姓在大声讨论傅云英。
轿子拐弯的时候,他让轿夫停下来,拨开车帘一角,侧耳细听。
最近《女钦差》的戏和书风靡大江南北,因人人都知道这戏写的是傅云英,朝中大臣也背着人偷偷让家中下仆买书。崔南轩自然也看了,他能一目十行,只需要看一遍就能基本复述出大部分唱词。
外面的人嘻嘻哈哈,把傅云英和花木兰作比较,夸她孝顺,为完成父亲的遗愿女扮男装。
这肯定是傅云章放出来的消息,让傅云英当一个孝女,接受她身份的人会更多。
至今都没人当众拿污言秽语诋毁她,这也必定有他们的功劳。
崔南轩不大在乎名声,但他明白对傅云英来说不一样,她是女子,身份暴露后必须先占一个好名声。
如此才能一劳永逸,真正以女子的身份站稳脚跟。
经历这场风波,她能够无所顾忌地做一个女巡抚。
崔南轩忽然眯了眯眼睛。
难怪霍明锦平定辽东以后,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现在傅云英正处在风口浪尖上,他隐于幕后,对她来说是最好的。
他能以迅雷之势昭示自己对她的欲、望,也能果断利落地收敛锋芒。
有意化无意,大象化无形。
街头那边似乎起了什么骚动,一片嘈杂中,女子高声说话的声音飘了过来。
崔南轩瞥一眼争吵声传来的方向。
十几个妇人站在牌坊下,正叉着腰和另外一群妇人争吵。
两帮人揎拳掳袖,吵得脸红脖子粗的。
围观的人群劝劝这边,劝劝那边,好不热闹。
随从见崔南轩望着争吵的人群,忙上前两步,小声向他解释:“这些天很多女子赶来为傅大人喊冤,她们的家人嫌她们抛头露面,赶过来劝她们回家,这些女子不愿意,天天都有人为这事吵架的。”
妇人中有骂傅云英不守妇道的,也有真心佩服她、崇拜她,冲破重重阻力赶来支持她的。
虽然这部分人现在很少,但是以后会越来越多。
她看到这样的景象,一定会很欣慰吧?
崔南轩闭了闭眼睛,放下车帘。
先去平时议事的内阁,王阁老、汪玫、姚文达、范维屏几人陆陆续续赶到。
王阁老看众人一眼,道:“不能再等了,万安宫已经修饰一新,连椒房都预备好了。民间百姓都在关注此事……今天我等联名请求皇上赦免傅云英。”
他话音落下,汪玫捧出一份折子给众人看。
不等其他人反应,崔南轩头一个接过笔,在折子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其他几位阁老吓了一跳。
他从来只管民生经济,跟进改革的事,坚决不掺和政党之间的勾心斗角,任他东南西北风,他自岿然不动,今天怎么转性啦?
崔南轩一笔一笔写下自己的名字,眼前仿佛浮现出她写“吾夫才高八斗”几个字时含笑的面容。
写完最后一笔,他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众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
签字只是个仪式而已,请求赦免傅云英的奏疏早就准备好了,按照官职署名,王阁老列在首位。
这道奏疏很快送达朱和昶面前。
……
乾清宫,东配殿。
朱和昶看完奏疏后,笑了笑,把奏疏递给刚才秘密进宫的傅云英。
她看过奏疏,也笑了。
以王阁老为首,群臣联名为她求情。
以后,这些为她求情的人不得不继续护着她,因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是由他们举荐的,如果她有什么不妥,王阁老他们也得吃挂落儿。
“先官复原职,等事情平息下来,再过几年,就没人能拦得住你了。”
朱和昶含笑道,朝傅云英眨了眨眼睛。
“王阁老他们那天作的几首诗,朕让人记下来,不仅要出诗集,还得刻在石碑上,到时候就把石碑放在坊市最热闹的地方。一来,让世人晓得杨玉娘的勤王之功和你的抚民之功,二来,以后谁敢多嘴,就让他们去看那几首诗。”
石碑立在坊市里,谁敢再对杨玉娘和傅云英的女子身份冷嘲热讽,罚他们站在石碑前思过!
傅云英失笑,朱和昶这主意还真是刁钻,这不是逼着王阁老他们硬着头皮给她撑腰吗?
诗是他们写的,就这么镌刻在石碑上,不仅世人皆知,还很有可能流传到后世,他们想不承认都没法,只能捏着鼻子继续赞颂她和杨玉娘。
朱和昶招手让吉祥取来一份拟好的圣旨,“另外还要册封你为公主,没有实封,只是个名号。”
傅云英忙拱手,想要推辞。
朱和昶摆摆手,笑着道:“这也是没办法,毕竟你是女子,为了朕,你就答应吧。”
有了公主的名号,民间百姓才不会浮想联翩,他们会把她当成是皇室的人,皇家的代表,而不是其他。
朱和昶这么做,既是为他自己考虑,也是在为傅云英着想。
她想了想,点头应下。
朱和昶忽然拍一下书案,翻找出另一份诏书,“还有任命你当吕宋总督的文书,你都收好了。”
吕宋总督是遥领,当地有官员管理东西方贸易的事,以后苗八斤南下,将代表傅云英履行总督职责。
“云哥,你是公主,那霍督师以后就是驸马了。”
等傅云英收好诏书,朱和昶忽然道。
她抬起头。
朱和昶一摊手,“卫所改制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可能一蹴而就,也许要十年,甚至更久……霍督师领兵征战多年,只有他出面,才能震住那帮老兵,卫所改制离不了他。朕还有很多要仰仗他的地方,你当公主,霍督师就是朕的妹夫。”
他嘿嘿一笑。
“大舅子支使妹夫,天经地义,朕真是太聪明了!”
开玩笑的口吻,怎么听怎么不正经。
傅云英却从这几句玩笑话中听出他的深意。
不是试探,也不是警告。
只有坦诚和期冀。
他登基时,时局不稳,内忧外患。
如今外寇已除,国朝一片欣欣向荣,内阁大臣无意争斗,是时候腾出手来解决制度上的隐忧了。
完善内阁,改革科举之弊,继续整顿赋役、改革军队团营、鼓励江南贸易经济……
他们不奢求盛世,但必将留给后世一个太平安稳。
君臣二人对视了片刻,相视一笑。
……
朱和昶目送傅云英退出去。
侍立的宫人躬身退下,作道士打扮的老楚王手执拂尘、一颠一颠走进暖阁,眯着眼睛打量儿子几眼,“舍不得了?”
朱和昶白他一眼,低头批阅奏折。
老楚王讪笑着走到他身旁,没话找话说,“为什么非要英姐遥领吕宋总督的职位?”
吕宋那么远,坐船都得走几个月,傅云英不会去吕宋的。
朱和昶提笔写下朱批,轻声道,“以后我要是犯糊涂了,云哥可以逃到吕宋去。”
他和云哥现在情同兄弟,但世事多变,万一以后他听信谗言了怎么办?
云哥手上有他亲笔写的免死敕书,可免死的敕书就和之前赐给功臣的免死铁券一样,不一定有用。
又或者,他能一直信任云哥,支持云哥,但哪天突然出了什么意外,他的儿子即位,一朝天子一朝臣,他的儿子未必能容得下云哥。
到那时,这份吕宋总督的任职就能派上用场了。
云哥可以带着家人躲到吕宋去,天高皇帝远,朝廷不可能派人去吕宋为难她,真的派人去,也奈何不了她。
听他说出自己的考虑,老楚王心里直泛酸,冷哼了一声,酸溜溜地道:“你倒是真为她着想,那要是她和霍明锦以后的孩子不老实,怎么办?”
朱和昶满不在乎地一笑,潇洒至极。
“后人的事,我哪里管得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我管不了那么多。我会尽力帮太子铺好路,以后如何,是他的事。”
他把所有可能发生的变故都考虑在内了,预备了应对的法子。
有生之年,他会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对得起朋友,对得起儿子,对得起天下百姓。
当然,也对得起他自己。
至于以后他和云哥都不在了,他们的后人会不会有矛盾,那是后辈的事。
他不操这个心。
老楚王呆了一呆,不知道该夸儿子洒脱不羁呢,还是苦恼生了个心这么大的傻儿子。
……
傅云英官复原职的消息很快传遍整座京师。
老百姓欢腾鼓舞,喜笑颜开。
各地赶来的平民更是喜极而泣。
书房适时推出《女钦差》的最后一册,书中结局自然也是皆大欢喜。
百姓们争相购买小说,随着傅云英的突然入狱和最后的官复原职、江南士子针对此事举行的数场论辩、戏班子辗转各地的演出、坊市立起几座镌刻诗句的石碑,女钦差这个故事深入人心,妇孺皆知。
虽然改变不了大局,但是至少现在百姓们心里有了一个概念,那就是:女人也可以带兵打仗,治理一方。
三日后,朱和昶在西苑举行射礼。
文武百官头戴纱帽,身着彩织华服,齐聚于西苑昭阳殿前的广场上。
旗帜迎风招展,猎猎作响。
天高云淡,日光和煦,淡金色光束倾洒在巍峨宏伟的殿宇上空。鸱吻凌厉,琉璃瓦折射出一道道刺目的耀眼光线。
气氛肃穆庄重。
皇帝亲临,六部官员排班站定。
礼官出列唱喏宣谕,百官下跪。
朱和昶端坐于丹陛高台上,示意众人起身。
百官起立拱手。
傅云英和杨玉娘站在一块儿。
两人都穿御赐蟒服,和其他六部官员一样参加射礼。
仪式繁琐,光禄寺官员一遍遍宣读流程。
杨玉娘朝傅云英眨了眨眼睛,小声道:“我骑射皆精,傅大人是个文官,可会射术?”
傅云英点了点头。
杨玉娘面露惊讶之状,“你学过?谁教的?”
傅云英微微一笑,抬起眼帘,望向远处。
台阶下,霍明锦一身赤罗朝服,戴梁冠,站在第一排,位于武官之首,沉稳厚重,锋芒内敛。
似乎感觉到她的注视,他回头,含笑看她一眼。
隔着文武百官密密麻麻的脑袋,这一眼轻淡而温和。
杨玉娘性子爽朗,仍在小声和傅云英说话,“这样挺好的,之前每次参加射礼,没人搭理我,你在这儿,咱俩做个伴,给彼此壮胆。”
她淡笑,“杨将军能亲上战场杀敌,也需要壮胆?”
杨玉娘低笑几声,“当然需要,我虽然会打仗,头一次入朝觐见皇上的时候,也害怕的。”
多了一个伙伴,她心里很高兴,虽然她们俩以前不认识,但以后可以互相扶持。
两人说着话,光禄寺官员走过来,提醒二人轮到她们了。
二人深吸一口气,跟着官员走到广场前。
风声猎猎,广场上空弥漫着一种古怪而又压抑的气氛。
文武百官望着身穿蟒服的两个女官昂头挺胸,迈着平稳从容的步伐徐徐走到最中间,心思各异。
无数道视线汇集在她们身上,有的是纯粹的嫉妒,有的是厌恶,有的是敬佩,有的是欣赏,有的是茫然……
傅云英知道所有人都在看自己,她没有回头,一步一步走到礼官标注好的地方。
台上,朱和昶含笑看着她们。
台下,文武百官沉默静立。
傅云英和杨玉娘分别拿起弓,弯弓搭箭,箭尖对准远处的箭靶。
鼓声轰隆隆响起,似万道雷霆炸响。
内官手执五色旗,细听鼓声的节奏,抬起手臂,挥舞旗帜。
随着激荡的鼓声,傅云英手中弓弦一松,一声嗡鸣,箭矢划破长空,气贯长虹,激射而出。
一旁的杨玉娘也放出一箭。
几声锐响,两支羽箭齐齐朝箭靶扑去。
鼓声停歇下来。
内官小跑前去箭靶查看,然后直起身,朝着远处的礼官挥舞手中旗帜。
礼官高唱:“皆获!”
两箭都射中了。
广场上安静了片刻,鸦雀无声。
高台上的朱和昶高兴地站了起来,拍手道:“巾帼不让须眉!”
文武百官对望一眼,忙跟着附和,欢声雷动。
如雷的赞叹声中,傅云英和杨玉娘面色平静,回到队列里站好。
这才只是开始呢。
她们站稳脚跟了,以后,她们会走得更远,更好。
……
射礼过后,朱和昶大宴群臣。
席间他宣布赐予傅云英公主名号。
王阁老等人没有出言阻拦,本朝公主名号没有什么用处,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傅云英乃民心所望,册封她为公主,不仅可以平息前段时间引起的民乱,还能巩固皇上在民间的威望。
说到底,对皇上的好处更大。
席间觥筹交错,笑语喧哗。
朱和昶和几位阁老带头给傅云英敬酒,昔日和她交好的其他同僚慢慢也放下心中芥蒂,走过来和她交谈。
朝中官员都是辛辛苦苦才爬到如今位子的,脑子很清醒,是男是女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不能给他们带来利益。从前有个女皇帝,现在不过是一个女巡抚而已。
既然这么几年利益纠葛,已经和傅云英绑在同一条船上,管她是男是女,接着和以前一样相处就行了。
这也是没人强烈反对傅云英官复原职的原因之一:他们利益一致。
宴席上气氛融洽。
傅云英亲自为姚文达斟酒,“请老先生饮。”
姚文达冷哼了一声,不看她,似乎很嫌弃。
她微笑着注视他,等他举杯。
姚文达眼皮颤动了两下,脸猛地扭向一边,表情僵硬。
片刻后,他恨恨地叹口气,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好了,我喝了,离我远点!看到你就生气。”
傅云英笑着退后。
一旁的傅云章笑而不语。
正准备打趣自己的老师几句,傅云英走到他身边,踮起脚看他的酒杯。
他收起笑容。
傅云英斟了杯热茶送到他手边,道:“二哥,你别忘了,你不能吃酒。”
白长乐那帮传教士埋头研究了很久,前几天跑过来找她说能够治愈傅云章的旧疾,他改按他们的法子吃药,最近气色明显比以前要红润一些。张道长看过白长乐他们的治疗方式,很受启发,表示要炼出更好的丹药。两帮人偷偷较劲,她乐见其成。
傅云章长长地叹口气,把酒杯倒扣在桌面上,“晓得了。”
仿佛和刚才的姚文达一样有点嫌弃,嘴角却微翘。
傅云英叮嘱旁边的内官看着,不让别人灌他酒,才转身走开。
……
酒过三巡,教坊司歌舞助兴,朱和昶和几位阁老交谈,殿外的年轻官员们开始闹腾了。
上一届的探花郎苏承裕被人按着灌酒,一张脸赤红如血,周围的人还在起哄。
礼部周天禄走到傅云英身边,嘿嘿笑,指着苏承裕,“他一直以美貌著称,刚才礼部和吏部的人私下里打赌,猜苏承裕是男是女,等会儿答案就揭晓了。”
傅云英一时无语。
周天禄仰头喝了杯酒,看她一眼,长叹一口气。
“以后不会这么喜欢你了。”他忽然抽抽鼻子,像个被负心汉辜负了的小娘子一样哭哭啼啼,“我喜欢男人,你偏偏是个女子,哎,有缘无分呐!”
傅云英更无语了。
忽然发觉有几道视线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抬头望过去。
内殿高台处,帘幕高卷,百花环绕,朱和昶和霍明锦凝望着她,低声谈笑。
不知道两人在说什么,目光一直在她身上盘旋,偶尔轻笑几声。
……
直到晚霞漫天,亭台楼阁、玉砌雕栏染上一层淡淡的胭脂色,宴席才散。
众人出宫,在宫门前道别,坐进各家来接的马车归家。
傅云英弯腰坐进车厢,马车驶出很远一段距离后,在巷子深处停了下来。
车帘掀开,她望过去,对上一双带笑的眼睛。
一如多年前,他故意拦住她的马车,陪她走了一段路。
她微笑,“相公。”
霍明锦在宴席上被敬仰他的官员灌了不少酒,身上淡淡的酒气,听到这一句温柔的相公,舒服得浑身哆嗦了一下。
上了马车,他仰躺在她膝上,抱着她嗅她身上的味道。
“香的。”
他轻笑道。
马车重新晃动起来。
车帘外传来市井里热闹的人声,暮色正浓,行人走在归家的路上,步履匆忙,不管在外面有多疲累,家总是安稳舒适的。
傅云英低头,双手轻揉霍明锦的太阳穴。
她轻声和他闲话家常,“九哥他们要回来了。”
傅云启之前去了广东,夏天要和陈葵他们一起回京述职,傅四老爷他们在山东,到时候所有人一起回京。
等见过他们,她就启程去荆襄。
霍明锦也会去,他要彻底荡平大山里的流寇。
他们路上会经过河南,她这次要专门抽出几天去看望母亲和弟弟妹妹,不知道弟弟崩掉的牙齿长出来了没有。
想起宴席上霍明锦和朱和昶谈笑风生的样子,她好奇地问:“明锦哥,你刚才在宴席上和皇上说什么?”
霍明锦拉住她的一只手,和她十指交握,“没什么,皇上怕我欺负你,要我好好照顾你。”
朱和昶有点怕他,不敢直呼他为妹夫,但一口一个大舅子自居,非常自豪。
傅云英失笑,霍明锦怎么会欺负她。
“你一直体谅我,应该是我在欺负你。”
霍明锦抓住她另一只手,送到唇边,轻轻咬一咬她的手指。
“你可是公主呢,我是驸马爷,驸马爷就是给公主欺负的。”
她轻笑,俯身亲吻他的唇。
不知道是不是都吃了酒的缘故,这个吻醉醺醺的。
到了地方,马车停了下来。
乔嘉掀开车帘,眼角余光瞥见交缠在一起的身影,身形一僵,赶紧把车帘给放下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霍明锦才掀开车帘下车,然后转身扶傅云英下来。
这一次不是回傅宅,而是直接进他的宅子。
门前高高的台阶,霞光打在光滑的石板上,光影浮动,流光璀璨。
傅云英拉住霍明锦的手。
他低头看她。
她微笑,扣着他的手,十指交握,踏上台阶。
“明锦哥,记不记得那年落雪,你和我一起在雪地里走……你说我可以走慢一点,也可以走快一点,你会一直陪着我。”
那时白雪满肩满头,两鬓斑白,他的目光坚定而温和,握着她的手温暖厚实。
她好像看到几十年后他们老去的样子,相携走完漫长一生,仍然互相喜欢,珍视对方。
霍明锦自然记得那一晚,甚至还记得她抱住他时卷翘的浓睫是怎么颤动的,她慢慢爱上他了。
他轻轻嗯一声。
她抬起下巴,“我们一起走下去……哪一天走不动了,就一起搀着走。”
霍明锦轻笑,“我比你老。”
傅云英莞尔,握紧他的手,“你走不动了,我可以背着你走。”
以前是他照顾她居多,现在她公开自己的身份,再过不久,还会公开和他的婚事。
事业要顾,小家也要顾。
他们一起,并肩一步一步走,互相扶持,相濡以沫。
金色的辉光罩在他们身上。
他们相视一笑,手牵着手,肩披霞光,拾级而上。
她会朝着更远大的目标继续走下去。
而他,会一如既往地陪伴她。
余生,再也不分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