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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入冬时,经朝中九卿推举, 推举傅云英为副都御使, 负责巡抚荆襄,抚治流民, 清理赋役。
傅云英经略荆襄、安抚流民的成就有目共睹, 朱和昶提出要设立巡抚时,六部尚书、都御史、通政司和大理寺基本都推选傅云英。
本来巡抚就有从大理寺卿、少卿、丞中推升的旧例,她奉命南下荆襄时, 大臣们就猜到会有这一天。
等民乱平息, 不等朱和昶暗示,九卿就主动建议由治理地方有功的傅云英镇守襄城。
襄城和宣府、大同那样的边境重镇不一样, 宣府、大同的巡抚和地方总兵、中官互为牵制, 像襄城这样处于几省交界的山区,只会在民乱时临时选派巡抚督查, 文武兼管,掌地方军政大权, 地位很高。
不过等荆襄稳定下来,就用不着总揽大权的巡抚了。
同时, 朱和昶还力排众议, 要傅云英遥领吕宋总督一职。
吕宋远在海外, 吕宋总督只是个虚职,但总督比巡抚高一级, 所以朝中还是有人提出反对。
这时候, 白长乐那帮外国人因为屡次献计有功, 加上帮助工部锻造新式武器,已经获封官职,听说朝廷要重新设立吕宋总督,强烈支持。
若吕宋港总督是傅大人,对他们这些已经和傅大人建立起亲密友谊的传教士来说,是好事啊!
以前的吕宋总督由吕宋港当地的华人担任,名义上是朝廷任命的,但只有一个名号。
简单来说,就是船队抵达吕宋港,答应当地华人的请求,任命他为吕宋总督,然后就撒手不管了。
现在海禁解除,朝廷试图控制西洋和东西方的几条航线,不会再和以前一样对吕宋当地华人不闻不问,自然要重设总督,管理港口贸易。
朱和昶暗示百官,谁反对傅云英当吕宋总督,必须推荐出一个更合适的人选,然后派其出海到吕宋港就任。
朕选傅云,你们说不行,那你们挑个人出来,不然就闭嘴!
百官大惊失色。
在他们看来,吕宋远在海外,是蛮荒之地,哪里比得上中原富饶繁荣?谁想去那些荒岛当一个连知县都不如的总督?
而且出海一去就是几年,能不能回来都不知道,回来了也已经物是人非,还怎么升官加爵?
他们不当这个总督!
不仅他们不当,还不能让别人推荐自己,不然可能真的被皇上送去吕宋啊!
一时之间,百官人人自危。
这不是推荐,分明是把别人往火坑里推啊!
于是,谁听到有人推荐自己,立刻哆嗦两下,站出来大声反对,表示自己对吕宋一无所知,也不熟悉海上贸易,这差事,还是让傅大人干吧!
平时有仇的趁机卖力推荐对方的亲朋好友,还美名其曰自己大度,唯才是举。
被推荐的人嘴巴都气歪了,还得堆起一脸笑表示自己才能不够,担不起这个重任。
傅云英不在,刑部和都察院的官员彻底没了顾忌,慷慨激昂,唾沫横飞,把傅云英这几年来的功劳一件件、一桩桩翻来覆去地大夸特夸,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夸到激动处,甚至潸然泪下。
“皇上,傅云乃能臣啊!臣不及他多矣!”
“傅云刚直不阿,屡建功勋,宽柔并济,既能安抚流民,平息暴乱,又能惠及后世,总督人选,非他莫属!”
“臣附议!”
“臣也附议!”
殿前黑压压一片脑袋,大部分人都愿意推举傅云英。
朱和昶环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王阁老和范维屏几位阁老身上,“众卿以为如何?”
王阁老自然不会反对。
吕宋总督?哈哈,以前的吕宋总督就是个华商,这就是个虚名,给傅云吧!
朱和昶将众人松了口气的神色尽收眼底,不动声色,退朝后,命内阁拟旨。
这个吕宋总督的职位对别人来说完全无用,但是对云哥来说,却大有作用。
……
月底的时候,圣旨送抵荆襄。
因各地巡抚每年要回京议事,傅云英刚接到圣旨,走马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准备动身回京城。
傅云章和苏桐抚民有功,随她一起回京。
张嘉贞选择留下。
老楚王拖拖拉拉不肯走,闹着要留在荆襄做好事。
“我逍遥了这么多年,还没做过几件好事,让我留下来吧!我可以出钱帮流民修房子!”
傅云英当然不会给他逃避的机会,让乔嘉看着他,拽也要把他拽回京城去。
当初两人约定好,她需要老楚王出面的时候,老楚王不管在做什么都必须赶过来帮她,现在休想抵赖。
她一直记得这个承诺,能够让朱和昶心软的人,应该只有老楚王。
老楚王被强行送上马车,悔不当初,哼哼唧唧,欲哭无泪。
霍明锦领兵在外,去深山剿灭剩下几支起义军,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傅云英等了好几天,留了封信给他,收拾行装出发。
老楚王一路上絮絮叨叨吵她。
苗八斤将养了几个月,随同他们一起进京,由朱和昶授予官职,然后南下去广东。
傅云英让他和老楚王待在一起,他高大威猛,受伤了也能徒手劈碎小茶桌,吃核桃的时候不用钳子夹碎,手指那么一搓,壳就裂开了。
老楚王很识时务,见识了他的本事以后,知道他有几分匪性,对傅云英言听计从,不能拿金银财宝收买,立马老实了。
一行人走了几天,相安无事。
到了山西地界,气氛忽然变得凝重起来。
往来商旅的人数明显比以前少。
这天他们在驿站休息,苗八斤一瘸一拐走到傅云英面前,拱手道:“我瞧着不对劲,大人还是先派人去前面探探路。”
她也觉得奇怪,派几个随从骑驿站最快的马先回京。
他们继续前行。
天气晴朗,早晚越来越冷,白天还算舒适,正是适合赶路的时节。
傅云英和傅云章身披氅衣,并辔而行,小声谈笑。
忽然听到马蹄踏响。
两人同时回头,看到身后南方官道上烟尘滚滚,几骑快马飞驰而来,马蹄声如奔雷,穿云裂石。
几匹快马风驰电掣,奔到他们跟前,马还没停稳,骑手从马背上滚下地,跪在地上抱拳道:“大人,督师命我等前来保护您。”
是霍明锦身边的亲兵,在荆襄的时候常跟在他身边。
傅云英蹙眉,“出了什么事?”
亲兵站起身,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托举着送到她手边。
她打开信细看,双手发抖。
这是一封战报。
辽东卫奴绕过大军驻守、坚不可摧的宁锦防线,从蒙古绕道,卫奴首领以蒙古骑兵为先导,带领十几万大军,杀进长城了!
短短数日内,他们兵分三路,一路入龙井关,一路克大安口,首领率领主力攻打大安口。
他们来势汹汹,逢城就攻,攻则必胜。
守军兵败如山倒,根本无力阻挡卫奴的攻势。
霍明锦接到战报的时候,卫奴的两支大军已经攻破关口,至遵化城合军!
遵化在京师东北方向,距离京师仅仅只有三百里。
如果遵化失陷,接下来通州也失守的话,卫奴骑兵就能长、驱直、入,随时可以兵临北京城下!
自从十多年前辽东的几次大败,朝廷已经无法抑制卫奴的崛起和壮大,只能不断往辽东输送兵力物资,将其阻挡在宁锦防线以外,不让他们南下。
这些年来,朝廷赋税收入一大半都用于辽东军饷,所有精锐,全都送往辽东,连护卫京师的卫所兵士都是些挑剩下的歪瓜裂枣,那些精、壮,都送往辽东了。
所以荆襄发生发生民乱,朱和昶根本抽不出其他兵力去镇压,明知曹总督的做法不对,还是得重用他。
因为所有重心都放在防守辽东上。
宁锦防线成功将卫奴的铁蹄挡在关外,没想到卫奴首领久攻不下后,竟然生出这样的胆魄,竟然绕道蒙古,和蒙古诸部合作,从后方打过来!
各地军备废弛,即使是京师防卫,也不是卫奴主力的对手。
朝中官员提起骁勇善战的卫奴,无不谈虎色变,如今人家打到门口来了,朝中大臣肯定早就吓得手足无措了。
傅云英出了一身冷汗,把信递给傅云章看。
傅云章看完信,脸色大变,看她一眼,“回襄城,还是继续北上去京师?”
现在北上太危险了,不如退回襄城,等北京城的危机过去再说。
要是运气不好,在路上碰到卫奴往西进的队伍,就是霍明锦也来不及救他们。
傅云英摇摇头,“皇上登基时日尚浅,逢此巨变,必定慌乱,身边的人未必能劝住他,我得回去。”
朱和昶虽然当上皇帝了,终究只是个凡人,也会怕的。他没打过仗,忽然听说十几万卫奴挥兵朝京城杀过来,难免会害怕惊慌,这时候如果那些怕死的官员怂恿误导他,他很可能犯错。
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慌。
她得在卫奴打进北京城前赶回京师,正好带上老楚王,给朱和昶壮胆。
这是她的职责。
傅云章眉头轻皱,“不告诉霍督师一声?”
傅云英笑了笑,回望襄城的方向,说:“二哥,不用担心明锦哥那边,他派人来保护我,就是知道我一定会赶回去。”
霍明锦了解她,知道她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如果霍明锦想留下她,可以隐瞒战报,用其他法子把她骗回襄城去。
他没有,说明他默许她回北京。
傅云章沉默了一瞬,看着那十几个风尘仆仆的亲兵,唇角轻翘,“那就回去吧。”
霍明锦当真是懂她的,而且会在尊重她的选择的同时,尽量护她周全。
这样的毫无保留,感情单纯炽烈,一如少年,又有成熟男人的宽广和包容。
难怪英姐会喜欢他。
……
因为要尽快赶回京师,他们抛下其他行礼,只带上干粮和清水,从驿站要了几匹最好的马,快马加鞭,连夜赶路。
苗八斤的预感成真,他看到过路商旅人数锐减就敏锐地猜到北边出了变故,让傅云英派人去查看。从她得知卫奴打进长城了,自告奋勇,也和他们一起骑马赶路。
他皮糙肉厚,带伤赶路,速度竟然和亲兵一样快。
一行人赶回京师的时候,听到东边传来噩耗。
守将周将军率九千多急行军赶至遵化堵截卫奴大军,被卫奴大军全歼于遵化城外。
遵化、三屯营皆破,巡抚、总兵先后自刎而死。
杀人不眨眼、曾经屠空几座城池的卫奴就在三百里外,目标直指京师。北京城中人心惶惶,坊市的店铺、酒肆全都关了,大街上行人脚步匆匆,如丧考妣。
傅云英刚回京,连衣裳都来不及换,就入宫求见朱和昶。
朱和昶正召见几位阁老,一屋子人愁容满面,气氛肃穆。当年朝廷三路大军几十万精锐尽丧于卫奴之手,想到那群虎豹豺狼就在遵化城外,这些天没有一个大臣能睡一个安稳觉!
大臣们脸色难看,内官奉茶的时候,一点声响都不敢发出。
就在这时,一名内官快步走进暖阁,行礼,小声道:“万岁爷,傅大人回来了。”
听了这话,皱眉沉思的朱和昶一惊,猛地抬起头。
……
“你怎么回来了?!”
见到傅云英后,他呆了一呆,叹道。
按行程,云哥应该下个月才能回京,那时候正好快过年了,他们可以好好团聚。
傅云英抬头看朱和昶一眼,他眉头紧皱,气色还好,脸色苍白,眼圈周围一圈淡淡的青黑,像是好久没能睡个好觉。
她拱手道:“京师危矣,臣自然要赶回来。”
朱和昶叹口气,“已经下诏各路总兵北上勤王,保卫京师。大臣们说卫奴打不到北京,只是入关劫掠牛羊财宝,但愿如此吧。”
镇守辽东的徐鼎已经出发,率领大军护卫军师,据说快到蓟州了。所有人都说有徐鼎坐镇,卫奴绝对不可能打下蓟州。
蓟州、抚宁、永平、玉田各城,都有重兵把守。
大臣们的心态还算平和,但民间百姓就不一样了,他们心惊胆战,寝食难安,一点动静就闹得沸沸扬扬。
市井里什么流言都有,甚至有人说徐鼎早就被卫奴收买了,卫奴是他故意放进关的,不然十几万卫奴兵怎么能大摇大摆跨过长城,轻轻松松突破防线?
朝中不断有人弹劾徐鼎。
朱和昶把那些折子扣下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当务之急是解决卫奴兵,他们还在互相指责,推卸责任,简直不知所谓!”
他说完,皱起眉。
“可惜徐鼎用兵偏于保守,只怕截不住卫奴。”
徐鼎擅长守城,不擅长野战,所以宁锦防线固若金汤,不管卫奴怎么攻打,就是找不出徐鼎的破绽。
但徐鼎几次带兵攻打卫奴,却是输多胜少,而且伤亡惨重。
所以他后来就不主动出击了,老老实实守在城内,管你卫奴怎么叫骂,不出城就是不出城。
就这么把卫奴上一代首领给活活耗死了。
其实朝中大将大多都是如此,处在守势时能占上风,让他们带兵主动攻打地方,就露怯了。
卫奴兵入关后可以说是所向披靡,徐鼎作为关外总督,有一定的责任,急忙带兵回来勤王,但准备不充分,临时抽调兵力迎战,能起到的作用有限。
兵部这次下诏命各地总兵速速进京勤王,其中有几支队伍没有接到诏令,霍明锦就是其中之一。
荆襄一带起义军还没有彻底剿灭,霍明锦不想给对方死灰复燃的机会,坚持要斩草除根,彻底荡平匪乱。
傅云英离开荆襄的时候,他追击起义军入川,十天半个月没有音讯是常有的事,茫茫大山中,谁知道大军在哪个山旮旯里?而且四川太远了,山地不便行军。
所有人,包括朱和昶都认为霍明锦还在打大山里捉流寇,所以先把离得最近的宣府、大同总兵召来护卫京师。
说完这些,朱和昶揉揉眉心。
见傅云英神色倦怠,想起她才刚刚回来,就被自己拉着诉苦,笑了笑,“京师城墙坚固,又高又厚,就算卫奴打到京师脚下,也不足为虑。你先回去休息,明天再过来。”
怎么布置兵力打仗的事,傅云英不懂,这些朝里的大臣肯定心里有数。她没有插嘴多问什么,想起老楚王还在外面等着,道:“皇上,归鹤道长也和臣一起回来了。”
朱和昶忙站起来,“他在哪儿?”
老楚王穿一件花团锦簇的法衣,坐在偏殿次间的炕上剥核桃吃,他喜欢自己剥,一碗核桃快吃完了,朱和昶才和傅云英说完话,过来见他。
他翻了个白眼,轻哼了一声。
朱和昶端详他许久,“老爹,你又长胖了。”
以前的老楚王年纪虽长,那也是风度翩翩。如今的老楚王,心宽体胖,又白又圆,面色红润,虽然穿道袍,戴道士冠,却和道家人的出尘气质一点都不沾边,活脱脱就是个养尊处优、慈眉善目的富家翁。
看到老爹长胖,朱和昶自然高兴,坐到他对面,剥核桃给他吃,“你跟着云哥回来也好,如今外边乱糟糟的,我正想着派人去接你。你可别再乱跑了,等把卫奴赶回关外去,随你爱去哪儿。”
老楚王丢开钳子,等着儿子孝敬自己,凤眼微抬,偷偷看站在门口的傅云英一眼。
两人无声用眼神交流。
确定老楚王明白自己的意思后,傅云英慢慢退出来,让父子俩独处。
老楚王抓耳挠腮,龇牙咧嘴,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朱和昶手里剥着核桃,看他好几眼,神情疑惑,“老爹,你怎么了?眼睛不舒服?”
老楚王接过他递给自己的核桃,长叹一口气。
突然鼻尖发酸,泪如泉涌。
朱和昶吓了一跳,“老爹,你受委屈了?”
老楚王摇摇头,抽出香罗帕,擦擦眼泪,幽怨地盯着朱和昶,“宝儿啊,爹一直有个秘密,不敢告诉你,怕你生气。”
朱和昶先是一愣,然后摇头失笑,“什么难言之隐?您直说就是,我怎么会生您的气。”
老楚王嘴巴瘪了瘪,道:“其实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
看他神色郑重,不像是在开玩笑,朱和昶放下钳子,正襟危坐,等着他的下文。
老楚王眼珠一转,警惕地瞧瞧左右,小声道:“其实……你有个妹妹!”
朱和昶愣住了。
老楚王咳嗽几声,举起袖子抹眼泪,“老爹不敢告诉你啊,你那个妹妹,是外边美妾生的,因为是个女孩儿,我就让养大了,要是个男孩子,那绝对是不能留的!”
朱和昶表情呆滞,半天回不过神。
老楚王小心翼翼戳他的胳膊,声音压低,可怜兮兮,“宝儿,你不会怨爹吧?爹最疼你,其他人都比不上你!”
朱和昶眉头微皱,这个秘密对他来说冲击太大了,他一时反应不过来。
片刻后,他轻笑,“就是弟弟,也用不着说什么不能留的话。我从小就想有个弟弟或者妹妹,既然是我的血亲,我会待她好的。”
老楚王松口气。
朱和昶虽然还没有完全接受,但心里已经兴奋起来:原来他还有一个妹妹!
妹妹是王爷的千金,却从小养在外边,老爹又是个靠不住的,妹妹肯定受了不少委屈。
现在他知道自己有个妹妹,一定会好好疼爱妹妹,视她如珠如宝。
他问老楚王:“您把妹妹安置在哪里?我如今是天子,可以封她当公主,您放心,我会亲自给她挑驸马,不会让宗人府随便糊弄。”
老楚王嘿嘿一笑,“这次把她也带来了,就在京城。不过现在还不到时机。”
朱和昶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老爹说得对,卫奴来势汹汹,这时候和妹妹相认,太委屈她了,等打退卫奴,再风风光光接她入宫。
终于把儿子糊弄过去了。
老楚王咬着核桃仁,眉开眼笑。
他真是太聪明了,竟然急中生智想出一个这么好的办法!
英姐那女伢子也得佩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