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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起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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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家大宅。

    赵师爷赶在中秋节前一天登门拜访, 傅家管家受宠若惊,一面吩咐人去知县老爷府上寻前去赴宴的傅云章, 一面派人往内院传话。

    陈老太太寡居多年, 很少见外客, 照例打发身边得用的婆子出来敷衍。赵师爷似乎有急事找傅云章,不耐烦和婆子应酬, 略客气几句, 撂下茶杯,直接去书房等傅云章回来。

    家仆寻到知县老爷家中, 院子里摆了几桌丰盛席面,知县老爷今天放下公务, 招待本县文人名士, 众人击鼓传花联诗作对,共贺佳节。输了的人正被其他人扯着膀子按在桌前罚酒, 气氛热闹。

    傅云章年纪小, 却是在座诸人中名声最响亮的, 大大方方坐在知县老爷左手边, 擎着酒杯含笑看孔秀才他们笑闹。同桌几人笑着和他攀交情, 言语间多有试探之语。他拿捏好分寸, 漫不经心应付几句, 既不会惹恼他们, 也没露出任何破绽。几人见他连在吃酒时也能保持警惕, 说话滴水不漏, 倒不好抓着他不放, 笑了笑,转而说起县里的新鲜事。

    “上回那老赵相公好没意思,知县老爷好心好意请他来县里观看龙舟赛,他却写了一篇乌七八糟的骈文大肆讽刺侮辱乡民,着实可恨!好在我们黄州县也是能人辈出,前不久我看到学堂的学生们争相传抄一篇《江陵府奇闻志》,好奇之下借来一阅,字字珠玑,酣畅淋漓,句句都在驳斥老赵相公,真是大快人心!”

    吃得半醉的知县老爷听到几个秀才的私语,捋须哈哈大笑。赵师爷那篇文章流传出来以后,害得他颜面尽失,还被同僚当面讥讽,心里别提多憋屈了。自此知县老爷视赵师爷为仇敌,他已年过五旬,这辈子不可能再往上升迁,管他赵师爷背后有多大的靠山,他不受那个气!

    也因为知县老爷从不掩饰对赵师爷的怨怼,以前县里人只喊赵师爷的尊称,现在大家背地里管他叫老赵相公,还有促狭的,叫他老赵头。

    席上的书生们虽说没有七窍玲珑心,但常和知县老爷来往,自然把知县老爷的心思摸得透透的,见他来了兴致,纷纷止了话头,转而说起《江陵府奇闻志》的事,明明知道那只是一篇仿作,仍然不吝赞赏之词。

    知县老爷没有亲眼看到赵师爷吃瘪是什么模样,但只要有人和赵师爷作对他就高兴,听秀才们你一言我一语贬低赵师爷,喜得眉开眼笑,两手一拍,“这篇文章乃丹映公子所作,我却不知,丹映公子是在座哪位的名号,怎么从未听说过?”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摇头不迭。交情好的直接抓住旁边人的手臂,笑着追问:“是不是你?别隐瞒了!”

    一时之间,逼问的,否认的,看热闹的,起哄的,击鼓的仆人早就停下动作,众人吵闹了一场,最后仍然没问出个所以然来。

    知县老爷摇摇头,笑道:“我却不信能写出这篇文章的人会是默默无名之辈。”

    黄州县拢共只有这么大,知县老爷爱惜人才,借着身为一方父母官之便,治下才学好的学子几乎都受过他的恩惠。县里民风淳朴,他公事清闲时喜欢四处走访,结交各地学子,十里八乡但凡是天资聪颖的后生,他几乎都认识,就算没见过,也听身边人提起过名字,不可能突然从地底冒出一个他从未听过的丹映公子来。

    众人互望一眼,又笑又叹,道:“不敢瞒着太爷,确实不是我等所作。”

    知县老爷看出众人所说不是玩笑话,咦了一声,面露讶异之色,“这倒是奇了。”

    这时,席间忽然响起一声轻笑。

    众人循着声音望过去,目光齐齐投诸刚才笑出声的傅云章身上。

    傅云章嘴角微微勾起,掷下酒杯,扫众人一眼,最后看着知县老爷:“让舅父见笑了,其实奇闻志这本册子只是闲暇时的玩笑之作。”

    众人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默然不语。

    知县老爷会错意,拍拍他的肩膀,笑道:“难不成是你写的?”

    “不。”傅云章摇摇头,笑向众人道,“丹映公子是我的一位后辈,她为了应付我布置的功课写下几篇江陵府见闻,后来府中下人一时疏忽,不知怎么把她的功课带出府,不巧让好事者看到抄了几份供人借阅,这才闹得沸沸扬扬的,我已经责罚过她了。”

    听了他的解释,众人齐声哄笑,“原来是你们傅家小相公捣的鬼!”

    知县老爷笑得双颧赤红,故作气恼状:“少年人意气风发,就该如此行事!你责罚他做什么?我要心疼的。”

    傅云章知道众人误以为他说的后辈是族中的某位堂弟,笑笑不说话,现在不是把英姐推向刀口浪尖的时候,先把名声打出去,站稳脚跟,以后她才能按着自己的心意行事。如果一开始就暴露英姐的女子身份,那知县老爷和席间的书生们绝对不会笑得这么开怀,他们会用最尖刻的话语讥讽英姐,再要么,就是假惺惺地叹息两声,从此不再提起英姐的名字。

    ※※

    傅家家仆在廊下等了半天,终于瞅准机会上前,附耳在傅云章耳边低语几句。

    得知老师来了,傅云章挑挑眉,微微一笑,不急着走,道:“好生招待便是。”

    回头继续和知县老爷请来的其他书生谈论学问。

    这边赵师爷急得团团转,耐心灌下几杯桂花酒后,霍然起身,一甩袍袖,气冲冲往外走,“去看看英姐去,她住哪儿来着?”

    管家紧跟在一旁,小心翼翼道:“五小姐前些时候伤风感冒,待在家中将养,好些天没出门了。”

    小丫头生病了?这个时候贸然上门好像不妥。

    赵师爷脚步一顿,哼一声,转头往回走,“臭小子竟然敢晾着我,我偏要等他回来!你们几个去整几盘下酒菜。”

    他随手点点门外侍立的傅家家仆。

    家仆们抬头四顾,一脸茫然,管家朝他们使眼色,催促道:“还不快去!”

    等傅云章辞别知县老爷,领着书童、小厮回到书房的时候,赵师爷已经就着卤藕片和腊鸭肉吃了半壶酒,双颊赤红,衣袖撸得高高的,嘴里咿咿呀呀哼着小曲,要多惬意有多惬意。

    “老师怎么来了。”傅云章把手里的一只锦缎匣子交给莲壳,慢慢走到条桌前。丫头上前奉茶,他摆摆手,丫头躬身退下。

    赵师爷冷哼一声,咽下一块红如胭脂的鸭肉,含含糊糊道:“别和我打马虎眼,那个丹映公子是怎么回事?是英姐?还是你?”

    傅云章站在赵师爷面前,抬手为赵师爷斟酒,眉眼低垂,道:“英姐的字迹,老师难道认不出来?”

    筷子磕在青地白花瓷盘上,铿然一声响,赵师爷愣了片刻,推开碗箸,抬头直视傅云章,苍老的脸孔表情凝重,目光锐利,“这是你的打算,还是英姐自己的?”

    傅云章没有躲闪,迎着赵师爷审视的目光,反问:“老师觉得呢?”

    赵师爷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片刻后,嗤笑道:“也罢,你自己心里有数。”

    他从小自负学问,结果却屡屡落第,考了一辈子都没考中进士。后来族里托门路帮他在京师寻了个肥差,他干了没几年,受不了官场上的尔虞我诈,想办法外放到地方为官。京师汇聚天底下最杰出、最优秀、最有天分的仁人志士,随便从千步廊拎出来一个芝麻小官,都是名震一方的天之骄子。置身其中,他热血沸腾,与有荣焉,觉得自己能追随那些英才干出一番留名青史的大事业。然而他们当中很少有人能坚持当初的理想,太多的人为了名利而无所不用其极,抛妻弃子只是寻常,更有甚者,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心肝早就黑透了。

    首辅沈介溪年轻时,何等公正无私,眼里掺不了沙子,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弹劾在民间颇有声望的郑阁老。白云苍狗,一转眼沈介溪也成了阁老,他独断专行,大权在握,任人唯亲,为排除异己大肆冤杀清要官,纵容族人为非作歹、欺男霸女,压榨盐商、茶商,沈家早已富可敌国,他仍然不满足,近来甚至插手后宫之事,仅仅只当一个权臣,已然填不饱他的胃口。

    赵师爷还记得当年第一次看到沈阁老时的情景。他和沈阁老是亲戚,但因对方常年在京师,此前并未正式见过,那日他和赴考的学子夹道等在时任侍郎的沈介溪下朝必经之路上翘首以盼,只为沈大人乘坐的轿子经过。突然落起大雨,路上的行人们连声咒骂,纷纷寻地方避雨,学子们却一动不动,仍然痴痴望着皇城的方向,目光满含崇敬孺慕。

    沈大人路过巷子,看到学子们,竟然掀帘走出轿子,含笑和学子们寒暄,劝他们早些归去,专心温书备考,来日以才学报效朝廷。

    当时整条巷子都沸腾了,雨滴打在学子们脸上,不是凉的,而是火热的。他们激动万分,发誓要以沈大人为榜样,即使前路荆棘遍布,也要义无反顾地走下去。

    那时谁能想到温言勉励他们的沈大人有朝一日竟然成了他们最鄙夷的人?

    但愿傅云章是例外。

    赵师爷想起今天来的目的,掩下心中惆怅,哼哼道:“不提那本册子了,琬姐莽撞,她爹罚她禁足半年,稍后肯定会让他家琪哥过来当面向英姐致歉。至于册子怎么流传出去的,我也不是很清楚,多半是赵家几个臭小子故意捣乱宣扬出去的……”

    说到这里,赵师爷下意识轻咳两声,含糊过去。

    赵叔琬带走的并不是册子,只是一沓厚厚的写满功课的纸张。赵家几个少爷平时对赵师爷颇有怨言,奈何碍于他是长辈,不敢公然抱怨。那日赵叔琬带着文章回去找大哥赵琪帮忙品评,刚好赵琪的几个堂兄弟都在,少爷们只当是小娘子们争风吃醋,答应下来,等翻到驳斥赵师爷的那篇文章时,赵琪眼前一亮,不仅逐字逐句把所有文章照抄下来,还装订成册,借给堂兄弟们传看。

    不只知县老爷盼着赵师爷栽跟头,赵家少爷们也想看三爷爷大吃瘪!读书人注重名声,更注重前途,想要在官场上有所建树,先要考取功名,赵师爷是个不大不小的文官,又背靠赵家这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只要脑子稍微清明一点的,都不会贸然和他对上,所以即使黄州县人义愤填膺,但真正跳出来和赵师爷作对的没有几个。

    终于有个丹映公子出招了,赵琪他们高兴坏了,看热闹的都不嫌事大,他们巴不得丹映公子和赵师爷吵得越凶越好。

    一来二去的,知道的人越来越多,等赵师爷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丹映公子的大名已经和他的名字绑在一起,市井闲人提起他就会顺口提起丹映公子,他向来放浪形骸,不在乎坊间传言,但是英姐毕竟是闺阁女子,闹大了可能会妨害她的名声,所以他没有出面澄清。

    自己的后辈挖坑埋汰自己,饶是赵师爷不怎么讲究,也觉脸上无光,不想和傅云章细说其中情由,岔开话题,瓮声问:“我听侄媳妇说,你前一阵子带英姐去武昌府拜见姚学台?”

    傅云章没有追问赵家怎么处置赵叔琬,点点头。

    赵师爷气得顿足,“我可是你老师!虽然我没教过你什么,一日为师,终身为师,你竟然看不起我,跑去找那个倔老头?他能教英姐什么?”

    老小孩,小小孩。

    傅云章早就等着赵师爷上门来质问自己了,眼底一抹笑意转瞬即过,淡淡道:“我要北上赴考,英姐无人照应,姚学台才学八斗,又是一方学政,有他照拂,我才能放心应考。”

    “哎呀!”赵师爷一拍大腿,手指点着自己的鼻子,起身往傅云章面前一扑,“我哪里不如老姚了?他病病歪歪的,三天两头躺倒在床,说不定哪天就翘脚走了。我比他可靠多了!我来照应英姐,保管把她教得出类拔萃,比我那个没良心的侄女还要好十倍,等你回来的时候,她比你还厉害……”

    傅云章眉头轻皱,往旁边躲了一下,眼神示意家仆上前搀扶醉醺醺的赵师爷,送他去客房休息。

    他送到廊外,目送赵师爷背影远去,转身回书房。

    虽然赵师爷方才的话是酒醉之人的胡言乱语,不过他的目的还是达到了,先把这边定下来,再抽空料理傅容那边的事。

    “午后让英姐过来一趟。”

    他叫来莲壳,吩咐道。

    莲壳应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