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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巳时, 傅四老爷派人来接傅云英回家。
她整理好招文袋,走到廊下辞别傅云章。
炽热的阳光洒在水面上, 闪碎的金光随着水波晃荡, 赵师爷正和傅云章讨论姚学台出的观风题。
赵师爷帮傅云章出主意, “我听人说这姚学台是得罪沈阁老才被赶出翰林院的,他性情刚直, 不畏强权, 喜欢简练犀利、见解正统的文章,你的文风偏于清丽了, 下一次少用自己的言论,多用典故。”
傅云章道:“学生受教。”
傅云英悄悄翻了个白眼, 赵师爷这分明是在误人子弟。姚文达确实不畏强权, 但他喜欢的并非雅正平淡的文章,虽然他本人擅长的是结构严谨规范的八股文, 可他最为推崇的恰恰是和他本人文风相反的灵巧多变、结构松散, 不受格式拘束, 酣畅淋漓的八股文, 他认为殿试上的文章必须有纵横浩荡之气, 方不负天子门生之名。
这是姚夫人告诉她的, 姚文达常常把崔南轩骂得狗血淋头, 私底下却偷偷收集崔南轩的文章, 夜深人静时一边骂一边看, 看完还要写感想。
赵师爷还在接着劝傅云章模仿姚文达的文风, 她想了想, 告辞回去,没有出声纠正赵师爷。在韩氏、傅四老爷和傅云章面前她可以没有顾忌,当着其他人的面还是得收敛一些,免得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回到丹映山馆,她热出一身汗,发髻里面潮乎乎的,像藏了一团热气在里面。大吴氏院子里的丫头敷儿过来叫她去吃饭,她实在不想动。
韩氏搓搓手,不由分说拉她起身,推着她往前走,“今天灶房蒸了玉米面馍馍,吃姜汁酸笋豆芽过水面,你天天喝汤水,又瘦回去了,好歹吃点干的。馍馍多好吃!全是细面蒸的,还加了洋糖。”
天气热,午饭摆在外面廊檐底下,三人合抱的大槐树撑开巨大的树冠,盖住大半个院子,罩下一片幽凉的浓荫。
饭桌上唯独少了傅云启,大吴氏让韩氏吃过饭接着去照顾他,小吴氏一时半会不会回来。
韩氏恭敬应了。
傅云泰扭来扭去,伸长胳膊夹菜,卢氏对着他的脑袋狠拍了一下,夹了一碗肥腻的夹沙肉推到他面前,像是忽然想起来似的,对大吴氏道:“娘,桐哥下午要搬回去了。”
大吴氏噢了一声,“不是说好等他养好伤再走的吗?”
卢氏眼风淡扫,瞥一眼傅月和傅云英,笑眯眯道:“桐哥虽说不考试了,怎么说也是童子试的案首,常有同案的人找他请教,强留他住着妨碍他读书呢。”
大吴氏点点头道:“也是,反正两家离得不远,看他们家缺什么,你多备一点让丫头送去。我看还是柴米菜蔬这些东西实惠,多送些吃的穿的用得着的,猪肉、果子什么的都秤上几斤。孤儿寡母的,也是可怜。”
坐在她旁边的傅月身形一僵,啪的一声,手中的竹筷跌落在地。丫头连忙蹲下、身捡起筷子,很快有人送上一双干净的筷子,她心不在焉,接过筷子的时候没看准,又是啪啦两声,筷子又掉了。
这一下子连向来粗心大意的傅三婶和韩氏都注意到她的不对劲。
傅月不敢抬头,脸上烧得滚烫,耳根红透。
傅桂双眼微眯,盯着她看了半天。
傅云英眼观鼻鼻观心,默默喝粥,卢氏的反应比她想象的要快多了,不知道告密的是谁。
傅月是姐妹几个中最安静柔顺的,没想到她竟然会做出这种越矩之事。小娘子爱慕年轻俊朗的小官人,这没什么,只要不背地里私相授受,长辈们说不定乐见其成。可她不该喜欢苏桐。陈老太太和苏娘子达成默契,没有公布取消订婚的事,傅月明知苏桐尚有婚约在身还试图接近他……这就不仅仅是小娘子春心萌动的小事了。
吃了饭,大吴氏挪到抱厦里乘凉,傅三婶、韩氏和卢氏陪她打牌,傅月、傅桂和傅云英坐在一旁铺了簟席的榻上做针线。
抹了几圈,傅四老爷房里的丫头过来找卢氏。
卢氏站起身,让大丫头替她打。
大吴氏挥挥手,“你去忙你的。”
卢氏慢慢退出去,经过软榻边的时候,视线落到傅云英身上,笑意盈盈,“英姐,你跟我过来,你四叔有个账目要你帮他理一理。”
傅云英没有意外,放下绣线和绷子,跟着卢氏出去。
“苏家少爷上午忽然过来找你四叔,非要走,你四叔苦留不住……”卢氏打发走丫头,领着傅云英走到凉亭里,压低声音道,“英姐,你晓得苏少爷为什么急着搬回去吗?”
傅云英诧异了一瞬,原来是苏桐主动提出要搬走的,莫非他也察觉到傅月对他的情意了?
“五表哥的事,四婶为什么来问我?”
卢氏双手紧攥丝帕,指尖发白,“英姐,你虽然年纪小,但经过的事多,从甘州一路走到湖广,比你两个姐姐有见识……你老实告诉我,上午看到什么了?”
“我看到大姐姐站在花架底下摘花。”傅云英面色不改,轻声道,“院子里太热了,我看大姐姐脸上晒得红红的,让张妈妈送她回房。”
卢氏双眉紧皱,神色严厉,盯着她看了片刻,目光里带了几分森冷,“英姐,其他人问起来,你怎么回?”
傅云英反问:“其他人为什么要问?大姐姐只是摘几朵花插瓶而已。”
卢氏脸色不大好看,勉强挤出一丝笑,“对,她只是摘几朵花……”
她挥挥手,穿过凉亭前的夹道,径自走了。丫头婆子连忙跟上去。
傅云英独自在凉亭里坐了一会儿才回大吴氏的院子,刚进门就被傅桂的丫头菖蒲拦了下来,“五小姐,我们小姐请您去厢房。”
厢房是傅桂的寝房。她快到说亲的年纪了,从大吴氏房里的暖阁搬了出来,夜里还是陪大吴氏一起睡,衣箱用具之类的东西堆放在厢房里。和她交好的族中姐妹上门探访时,她都在厢房这里待客。
厢房外面一个人都没有,槅窗全是支起来的,里面的人可以随时看到外边的情形,菖蒲守在回廊底下,不许任何人接近厢房。
傅云英走进厢房时,听到傅月压抑的低泣声,傅桂站在拔步床前,厉声数落她:“你喜欢谁不好,为什么要喜欢苏桐?他已经订亲了!如果他没有订亲,这是门好亲事,随你喜欢他,你送荷包、送帕子,送网巾给他也使得!我绝不拦着你!还会帮着你。可他和容姐订亲了,你还上赶着凑上去,你把自己当什么人了?”
傅月趴在床上,捂脸哽咽,“我,我也不想……”
“做都做了,还说你不想?”傅桂冷笑,“哭,你接着哭,哭有什么用?”
傅月的哭声停了一下,泪水打湿薄被,“我不会连累你和英姐的,我、我出家做尼姑去!”
傅桂一愣,气得直跺脚,“谁问你这个了!你这性子去做尼姑,还不得被人欺负死?”
傅月扯过薄被盖住自己的脑袋,哭得更凶了。
傅桂又气又急,围着拔步床打转,想把她整个人翻过来,“别哭了!你看着我说话!”
傅云英心里闷闷的,被姐妹俩争吵的声音吵得脑仁疼,走到榆木四方桌前,给自己倒了杯金银花茶,喝了几口,略觉畅快了点。
傅月哭得双眼红肿,一个字不肯说。
傅桂揎拳撸袖,踩到脚踏上,硬是把抱着薄被不肯放的傅月扳过来,“月姐,你有没有送什么信物给苏桐?”
傅月这几天太过反常,傅桂心思敏感,早就有所察觉。刚才饭桌上卢氏看傅月的眼神太奇怪了,等卢氏一走,她立刻把傅月拉到厢房来逼问。傅月心里正七上八下的,被她恐吓几句,一股脑把自己仰慕苏桐的事全说了。
傅桂快被气死了,傅月长得不丑,嫁妆丰厚,性情柔顺,肯定能说一个好人家,偏偏要自己作死!
傅云英走到床边,柔声道:“月姐,苏家表少爷今天下午要搬回去……你是不是对他说了什么?还是送了他什么?”
傅月抬起头,泪水涟涟,“我……我没送信物,就是上午让丫头给他送了一碗甜汤……”
“四婶知道甜汤的事吗?”傅云英挨着床沿坐下,接着问。
傅月梨花带泪,哭得哽咽难言,“不,不知道……我怕她生气。”
这么说,卢氏只知道傅月故意靠近苏桐住的院子,刚好苏桐突然坚决要搬走,她才会起疑心。至于送甜汤的事,苏桐没有告诉别人。
“没事,只是一碗甜汤,四婶要是知道了,就说是我送的。”傅云英轻拍傅月,拿绸帕一点一点拭去她脸上的泪水,“月姐,你真的喜欢苏家表少爷?还是听四叔和四婶说想和苏家结亲,才喜欢他的?”
傅月一怔。
以前其实她没有特别注意苏桐,她不怎么出门,只隔着人群远远看过苏桐几眼,知道对方是个俊秀斯文的小官人,家里有个寡母,一个姐姐。后来无意间得知爹娘想把她说给苏桐,她才开始留意他,然后就放不下了。一个人坐着的时候,脑子里总会浮现出苏桐的身影,他这会儿在做什么?他今天穿什么颜色的衣裳?他会不会经过家门口?
原本只有三分喜欢,听说他和大房傅容订亲,她不敢告诉别人,自己躲起来偷偷伤心。谁曾想他竟为了救泰哥和启哥受伤,耽误考试,成了自己的恩人,每天听到爹娘提起他的伤势,那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欢,慢慢在心底扎根,酿出一颗酸涩的果实,越想忽视掉,根须却长得越牢固,再也拔不掉了。
“月姐,今天的事传出去也没什么,你用不着绞头发做尼姑。”
看傅月发怔,傅云英心里有数,放轻声音道,“不过以后你不能再这么做……再过几个月,说不定你就不喜欢他了。我们来打个赌好不好?等苏家表少爷搬走,你不能去三老爷家看他,我和桂姐会监督你的。我们赌半年。”
年底陈老太太会当众宣布苏桐和傅容取消婚约的消息,那时如果傅月还是非苏桐不可,这事必须告诉傅四老爷,由傅四老爷来定夺。这期间不能让傅月和苏桐见面。
傅月紧咬樱唇,肩膀抖个不住,倒回床上低声啜泣。
虽然她还在哭,但明显情绪稳定下来了。
傅桂慢慢冷静下来,发生这种事,当务之急是想办法遮掩过去,不能把傅月逼急了,以免她做出更出格的举动。
她抖开薄被盖在傅月身上,“你别怕,我不会把这事告诉别人。”
傅月羞惭不已,眼泪顺着眼角哗哗往下淌。
傅云英低叹一口气,到底是孩子,一时冲动送了一碗甜汤出去,结果把自己吓着了。
哭声越来越低,饭桌上傅月受了一场惊吓,又被傅桂抓来喝问一通,道出自己的心事,哭着哭着便睡着了。
傅桂放下绣蝈蝈蚊帐,拉着傅云英走到外间,拍拍她的手,认真道:“英姐,我还以为你不喜欢我和月姐。”
五妹妹对她和傅月不冷不热的,不和她们一起玩,也不和她们一起做针线,她上午去大房跟着二少爷读书,下午和启哥、泰哥一起上课,夜里在房里编网巾,没事时帮四叔记账……她很忙,忙得傅桂和傅月根本抓不到她的人。
如果不是四婶卢氏看傅云英那一眼别有深意,明显她知道傅月反常的原因,傅桂不会叫丫头请她过来。
她觉得傅云英不会帮傅月,五妹妹那么冷漠生疏,怎么会关心傅月呢?
可五妹妹几句话就把傅月安抚好了……
傅云英微微一笑。
她不和傅月、傅桂亲近,不是因为她不喜欢这两个小娘子,她们单纯,稚嫩,有自己的小心机,她们如此年少,不知世事险恶,会为一个俊俏小官人而欢喜或是犯愁……
曾几何时,她也是这样的,翰林家娇滴滴的千金小姐,不知愁滋味,盼着能嫁一个温柔体贴的好夫婿。
她上辈子经历过绝望,不可能再和以前一样糊里糊涂嫁人,糊里糊涂相夫教子,糊里糊涂过完上天额外恩赐的一生。这一世她注定要走和傅桂、傅月不一样的路,虽然孤独,虽然前路渺茫,可她走得充实而满足。
月姐、桂姐和她不一样……能过得轻松一点总是好的,她们会过得很好。
她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