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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博雅一踏入西风园, 就发觉今日院里格外安静。
屋里灯火通明, 进了正屋就没看到小媳妇儿的人。周博雅心下有些诧异,平常他从外面回来就有笑脸迎上来,今儿这是怎么了?外间没看到人, 双喜双叶也不在, 安安静静的。他于是抬脚就去内室瞧瞧。
方一掀珠帘, 便瞧见郭满伏软榻上, 黑乎乎的后脑勺朝上,睡得十分香甜。周博雅顿时失笑, 抬腿走过去。
脸朝下趴着, 也不怕闭过气去!
周大公子瞧着直摇头, 怕她这一觉把自己给睡憋着了,连忙伸手将郭满的脸给扳了朝上。郭满素来睡着了就弄不醒,怎么摆弄,她都没醒的意思。这身子骨生得实在太软了, 软趴趴的,周博雅都怕稍稍用点儿劲把她骨头给捏碎了, 小心翼翼地将人给摆正。
撒手之时, 郭满不自觉地蹭蹭他的手。
周博雅心里倏地一跳,猝不及防忆起西南蜀地的一种黑白猫熊幼崽。那娇憨的小崽子也是这般,软趴趴的, 不过小媳妇儿没猫熊那么毛就是了。
听郭满呼吸顺畅了, 周公子从里间出来, 外间管蓉嬷嬷就领着丫鬟进了门。
周博雅方才一进院子便有人立即递了消息给她。为着清欢清婉闹得那出, 管蓉嬷嬷是一早便在候着了。此时见人从内间儿出来,她忙屈膝行了礼。
周博雅抬抬手,压低了嗓子叫她莫要多礼。管蓉嬷嬷顿时意会到屋里女主子怕是在歇息,于是也将嗓子压得很低。周博雅顺手脱了罩衫,亦步亦趋地跟在周博雅身边接过去递给身后的小丫鬟,低声询问他是先用膳,还是先沐浴。
得知周博雅已在外面用过,管蓉嬷嬷于是顺势帮女主子讨了个巧:“少奶奶今儿还未用过膳,一直在等公子回来呢。”
周博雅闻言眉头就蹙了起来。
心下有些懊恼,是他疏忽了,倒是忘了小媳妇儿还在家等他。该早些派个人回来递话的。周博雅于是撩了一眼桌上布好的菜,道,“这些都撤了吧,太晚了,夜里不易克化。叫厨房送些鸡汤面来。”
晚膳摆了快半个时辰,从定昏便摆了。
如今这天儿热,虽没凉透,但放了半个时辰味儿怕是也变了。管蓉嬷嬷低低地应了是,手下朝后摆了摆,丫鬟们立即将盘子都撤下去。
怕郭满饿着肚子,周家老父亲转身去进去拍郭满,叫她起来用些再睡。
然而郭满睡着了就等于睡死了,怎么拍都不睁眼睛的。周博雅心下十分无奈,睡成这样也算天生的本事。没办法,只能任由她睡够了:“满满身子不好,经不住饿。往后我再晚归,嬷嬷切记嘱咐她莫要再等。”
管蓉嬷嬷失笑了,“不是没跟少奶奶说,奶奶要等你,奴婢们也劝不住。”
修长的手指拨了拨郭满睡得软趴趴一团糟堆头顶的发髻,周家老父亲心里美滋滋的。养个闺女太粘人,也是一种负担。他眼中漾出星星点点的笑意,仿佛春水一般荡开:“罢了,若是再有事晚归,我派人递话回来。”
既然不用膳,自然是要沐浴的。
周博雅性子好洁,周府上下都知道,日日都要沐浴更衣。有时候出了汗,一日得用几套衣裳。后厨灶上日夜温着热水,就是方便自家公子随时取用。
下人们鱼贯而入,一一向周博雅的方向屈膝行礼之后。有条不紊地兑水,燃香,准备洗漱用具……管蓉嬷嬷不必亲自看着,趁机向周博雅禀了清欢清婉之事。
摇曳的烛光下,周博雅微扬的嘴角就沉下来。
周博雅平素很少发怒,一旦发怒便十分吓人。西风园的下人心中清楚,所以此时感受更为敏锐。正屋内外霎时间一片沉寂,只余细碎的虫鸣声。屏风后头正为他准备换洗衣物的丫鬟们小心翼翼地不发出大动静,生怕这时候招了主子的眼。
“奴婢知道,清欢姑娘清婉姑娘自幼在主子身边伺候,情分与一般丫头不同。”管蓉嬷嬷瞧一眼周博雅的脸色,慢吞吞地说着。想着郭满之前的交代,她只道:“少奶奶心里也清楚,轻易不会处置,且等公子回来。”
情分不情分的,倒也说不上。不过是用了十多年,习惯有这么个人伺候。不过再怎么习惯,下人便是下人,犯了忌讳就是犯了忌讳。规矩摆在眼前还明知故犯,这就是心术不正。
周公子这方面素来拎得比谁都请。长指搭在扶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笃笃笃的声音,彰显出主人此时的不悦。
默了片刻,他忽然问一句:“清欢的脸如何了?”
“破了相,大夫说不好治。”管蓉嬷嬷与两大丫鬟没冲突,自然是该是什么就是什么。她将其中详情一一与周博雅分说,没偏袒谁,也没抹黑谁。见自家公子听罢许久没做声,便又补了一句:“一道口子从眼角剌到耳朵根,肉都被抠了一道走。”
周博雅闻言就垂下了眼睑,面色愈发淡漠。
管蓉嬷嬷从旁看着,心里也有些忐忑,实在拿不准他怎么想。
“如今人关在哪儿?”忽而又问。
“清婉姑娘被关在后院柴房,”没指名道姓,管蓉嬷嬷愣了下,立即明白他问的谁,“至于清欢姑娘,伤着脸人有些恍惚,再者今日这事儿错不在她。少奶奶怜惜她遭此意外,打发回屋歇息了。少奶奶仁善。”
低低地垂着的鸦青睫羽半遮眼眸,不得不说,周博雅心里十分恼怒。清欢清婉是他身边贴身伺候的,这是在说他管教无方。
“去把人都提上来。”
管蓉嬷嬷刚应了是,转身下去提人,周博雅手边的脑袋动了动。
他于是低头去看,就见睡得四仰八叉的郭满揉了揉鼻子,睡眼惺忪地爬起来。不知在想什么,他面上不见温柔之色,就这么注视着她。
郭满头脑昏沉,眼前人影儿还是虚的就先咧开了嘴笑得灿烂。然后就听郭满那讨喜的嗓子亲亲热热地道:“夫君你回来啦!”
周博雅心下突然就松了。
郭满其实是憋醒的,喝太多水,硬生生从睡梦之中被憋醒。郭满有些急,小腹涨,若非顾及周博雅在,她恨不得闷头赤脚跑下去解放天性。于是坐那儿就不老实,没说几句话,眼睛老往榻下瞄。
可瞄半天找不找鞋,一张小脸都憋紫了。
周公子:“……”罢了,给她拿双鞋吧。
唤了丫鬟进来伺候,他去了外间审问清欢清婉。
两人跪在地上,外间鸦雀无声。清欢垂着头,温婉整洁的清婉衣裳这一块脏那一块污,狼狈得完全没了平日的体面。此时仰脸看着周博雅,泫泫欲泣的。周博雅淡淡扫了一圈便收回目光,抬腿走至上首坐下来。
这时候双喜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端着一盘像极了蛋羹的吃食和一盏甜花茶进门。不过色儿不像,味道极其香甜,隔老远都能闻见香。
送至周博雅的跟前,双喜便眼观鼻鼻观心地退了下去。
内屋,郭满放松之后就在竖着耳朵听。显然外面都在压低了嗓音,她听半天就听到清婉的嘤嘤哭声。心里好一番纠结,到底没出去掺和。大家公子都是十分看重脸面的,身份越高,脸面就越重。
接受了贴身下人代表着主人的脸面这个设定,郭满现如今很能体会周公子的心情。今儿这事儿不论真假,他面上无光。
别人丢脸你还去看热闹?那不是单纯,那是讨人嫌。
周博雅什么性子,没人比她们俩更清楚。清欢从出事儿就绷着神经,没报什么侥幸。清婉却不同,在被拉上来之前她是笃定了自己在周博雅心中分量不一般。然而正主回来了,对上周博雅那双淡漠的眼睛,她心中底气一下子就空了。
清婉哭了半日,支支吾吾地不敢说实话。
管蓉嬷嬷人没走,身为管事嬷嬷,自然什么事儿都得她善后。周博雅此时的眼睛落在这盘古怪的吃食上,虽没尝味道,鼻下却有一股极为香甜的气味萦绕不去。他冷凝的眉眼,几不可见地柔和下来。
周公子有些窘迫,单手拄唇,轻轻咳嗽了一声。
管蓉嬷嬷顿时失笑,面上一派正经地道:“少奶奶今儿在后厨捣鼓了小半日,亲力亲为,特意为公子您做的点心。”
“哦?”周公子蜷在广袖中的长指动了动,淡淡道,“那真是辛苦了。”
“可不是?”管蓉嬷嬷心道什么她们家公子没人气儿,这不是十分有人气儿?“公子不若尝尝,不耽搁事儿,少奶奶可是忙活了许久。”
清婉不愿说,那便清欢先说。
周公子理所当然地执起了小勺,不咸不淡地吃着。
清欢经历了这一遭,心里已经天翻地覆。今儿想了一天,她略显浮躁的性子突然就沉下来。此时听了话,恭敬地给周博雅磕了头。抬起脸,便平铺直叙。
她面上敷了药,半张脸遮着。虽说浑身上下干干净净,这般冷静的态度,反倒比一旁哭哭啼啼的清婉更有说服力。
在周博雅的眼皮子底下,清婉可不敢使下作手段。只愤恨又不可置信地看着清欢,用眼神告诉周博雅清欢她在骗人。周公子全部心神都在点心上,连半分余光都没分给她。清婉这般俏眼做给瞎子看,心里着实呕出一口血。
清欢说完,就听上首清淡的嗓音公平地道:“清婉你又如何说?”
清婉自然是狡辩,奈何她今儿每狡辩一句,清欢就能堵她一句。每哭诉一句,清欢都能反问一回。这般来来往往的,直驳得她哑口无言。
“你,你!!”清婉还没在口舌上吃过这种憋屈,急得脸都涨紫了。
事情已经很明朗,多说无益。
周博雅放下勺子,接过帕子擦了手指便做了安排。
“清婉跋扈,不分尊卑,不敬主子,今日起将至四等,往后绝不再用。人先送去静室,管蓉嬷嬷打发出去吧。”他顿了顿,“至于清欢,今日之事虽无大过,但伤已铸成,再占着一等丫鬟的名分也不妥……少奶奶既然怜惜你,便稍作宽容,降级二等,暂留在院中伺候。”
清婉一听这个处罚,面上血色瞬间褪尽了。
脑中一阵一阵的嗡鸣,她都顾不上梨花带雨。飞快地爬起来就想抱周博雅的腿。然而被下人拦在半路,顿时尖利地哭起来:“公子,公子你不能这么狠心!奴婢伺候您十年……少奶奶先前都还没说过降等,公子您怎么能这么狠心……”
清欢却是听到这个结果,感激涕零:“奴婢多谢公子宽宥,多谢少奶奶仁慈。”
周博雅嗯了一声,落下一句‘嬷嬷去处置了吧,’转身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