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占领青州城后的第五天, 北黎军修整完毕,他们并没有像南黎的鸿延帝期待的那样直接和白巾军对上, 而是直接开始攻打朱州城。
这是几位将领商量的结果,决定先拿下霍将军,虽然对方人少,但都是精锐,而且霍将军在南黎所有人中几乎是定海神针一般的存在,觉得只要有他在, 南黎就不会被外族所侵。
如果把霍将军拿下了,无论是对于百姓、白巾军, 还是南黎朝廷的军心都将会是很大的动摇。
因为朱州城地势稍高,是个宜攻宜守的地方, 再加上霍将军带兵有方, 他们在这里打的几乎都是消耗战。
直到第三天才破开城门,展开了一场正面交锋, 如果前两天是北黎军伤亡较多的话, 这一天,南黎边军的死伤大半。
而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缺乏粮草,将士们都是饿着肚子上阵,即便如此, 他们还是再一次守住了朱州城门。
北黎的将军帐子里, 众位将军齐聚商讨战略, 邵元松也被邀请参加, 因为他对南黎的局势更加了解,而且手下势力在边城呆了不短的时间,沈大将军想着他这边也许会有对他们有帮助的情报。
虽然目标是打败霍将军和剩下的边军,但这些人的情绪却并不高。
和南黎人对北黎的定义不一样,南黎朝廷一直给百姓灌输的思想是北黎是外人,进攻便是入侵,而北黎人则认为南黎是被人窃走的失地,他们是在收复被抢走的国土,这片土地上的百姓和人才他们也都要尽量保护。
所以南黎百姓会对北黎仇视,而北黎仇视的只有南黎的朝廷而已。
“朱州城应该没有多少粮草了,”沈大将军说的时候,眉头紧皱,仿佛缺粮草的人是他一样,“今年那帮子兵腮帮子全都陷下去了,从城门冲出来的时候伤口还都带着血……”可见伤药也都没有了。
两个月的交战,让这些将领对霍将军惺惺相惜,只觉得南黎朝廷十分可恶。
“只要我们围城,也许不出半个月,他们就都能饿死在里面。”
“奶奶的!”一个将军一拳锤在桌上骂道,“南黎的皇室真的是要把祖宗的脸丢光了,夺嫡都结束了,竟然不派兵回来支援,连粮草都不给,他们以为霍将军是神仙么?可以喝风饮露,永远不死?!”
其他人纷纷响应:
“他们莫不是想要让白巾军替他们守着这一道防线?”
“老子都替他们丢人……”
“……”
北黎的军中战略会议向来热闹,邵元松静静的听着,心情也有些沉重。
“所以说,这样的朝廷还替它守着做什么?”另一个人道,“派人先去跟霍将军谈谈,招降吧!”
“对,将来黎朝统一,他还可以继续做百姓的霍将军。”
“末将也觉得如今时机不错,霍将军总不至于让自己剩下的兵都饿死吧!”夏侯道开口,“邵元松是南黎当地的人,末将觉得霍将军应该不会对他有太大的敌意,太子殿下以为如何?”
邵元松:……
这家伙肯定是在报复,果然一点亏都不吃。
姬星渊想到之前邵元松各个军帐里转了一圈,就把将军联盟挑拨的土崩瓦解,觉得他很有做说客的才能,于是点头道,“可以,先尝试一下,霍将军应该不会杀南黎自己的百姓。”
邵元松:!!!
对待他这个新人可真是一点都不友好啊……
当然,邵元松最终还是去了,想进北黎军,总要拿出点诚意来,他目前没办法带兵打仗,如今有表现的机会,自然不会推脱。
邵元松进去的确实很顺利,他逃过来的时候,南黎通缉他的命令只在苏南之地,边城这边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在霍将军眼里,他还是南黎的百姓。
邵元松还带了两车粮食和半车伤药以及一车的……遗物。
霍将军站在朱州城面向北黎的城墙上,他的一身血污还没收拾过,满身的疲惫和他的银甲一起沉甸甸的压在他身上,别人看着都不堪重负,可他依然直挺挺的站着。
邵元松登上城墙的时候,他回过头来,邵元松看到他凹陷的双颊,短短时日已经须发皆白,不知道多久没有打理了,一缕一缕的纠结在一起。
“邵元松?”霍将军开口,干裂的唇瞬间崩开一道口子,氤出鲜血,他随口舔了舔,“听说你要见我。”
“草民邵元松,见过将军。”邵元松行过礼,上前几步,在霍将军身后半步的地方停下,一起看着城墙外面的情形。
那里是边军战死沙场的士兵们下葬的地方,因为他们大部分是没有办法回到故土的,一般都就地下葬,甚至得不到一个人一个墓穴的待遇,即便如此,那里鼓起的坟包依然数量惊人。
此时的北黎军正在收敛士兵们的尸体,所有人都在额间系着白布,将战死的士兵遗体尽量整理好,而其中有一大半是霍将军的部下,南黎的士兵。
“我本来以为,留下的这些兵,至少能够死得其所。”霍将军似乎只是想找个人倾诉,作为军中人人信仰的将领,他并没有倾诉和软弱的权利,此时也只能和这个南黎的百姓随便说一说了。
“可他们离死得其所还有一段距离,”邵元松接了话,“如果不是一直饿着肚子的话。”
霍将军嘴唇动了动,说不出话来,他能说什么呢?朝廷为了夺嫡置国家安危于不顾,如今新皇上位,却做了放弃他们的决定,粮草已经耗光,最后,替他们收尸的竟然还是敌国士兵。
“您为什么要当将军呢?”邵元松问道。
是啊,他为什么要当将军呢?霍将军回想,一开始,只是子承父业,后来是不想手底下的兵一个一个离开,再后来,是觉得每次出征回来,百姓们的感激让他心生欢喜……
懵懵懂懂的开始,然后在一路前行中,找到了自己的责任和目标,心甘情愿的把他们都背在身上,可是……
“您想保护的是百姓,还是南黎的朝廷?”
“如果是朝廷,他们还值得您护着么?”
“如果是百姓,南黎朝廷早就放弃他们了,如今只能在白巾军的领地里苟延残喘,可白巾军领头的只是个世家,格局和能力有限,他们坚持不了多久的。就凭他们到现在都没有想过来支援您。”
“南黎本来就是窃国而生,上梁不正,所以下面全是歪的,从皇室到世家,而承受这些恶果的,全都是百姓……”
“闭嘴!”霍将军忽然怒吼,“闭嘴!你作为南黎的人,南黎养育了你,而你却在为敌国说话!你不配为我南黎百姓!”
邵元松并没有吓到,反而有些沉重的道,“如果可以,我也想做一个安分的百姓,生于南黎,死于南黎,可是他们并不给我这样的机会,我越是勤恳,他们越要附在我身上吸我的血,直到我提供不出任何价值,然后为了粉饰自己的罪行,再为我扣上一个莫须有的罪名……”
邵元松继续道,“我何罪之有呢?南黎的百姓又何罪之有呢?如果他们当年不是那么倒霉的被划分在苏王的封地,他们如今也能吃饱穿暖,享受生活,而不是被朝廷如附骨之疽般压榨至今,只能自己抱在一起苟且偷生!”
霍将军抖着唇,说不出反驳的话来。邵元松描述的一点都没错。
“如果所谓的‘叛国罪’能让生我养我的这片土地上的百姓们都过上好日子,我愿意背负这个骂名!”
霍将军目光一震,定定的看着充满坚定的邵元松。
城墙下忽然拉出一个长长的音调,在七月初的暖阳中硬是拉出了凄婉哀凉,每个尸体旁边都立起一个白色的魂幡,北黎军的几位将领带头,行哀礼,唱挽歌,气氛肃穆,悲怆苍凉……
而朱州城的城墙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站满了士兵,一个一个灰头土脸的看不清模样,甚至拖着伤残的身体,目视着自己的同袍被下葬,跟着敌方的将领们一起开口唱挽歌:
黎中有少年
热血燃青山
……
不畏艰难险
士卒敢为先
……
忠骨埋沙场
务须裹尸还
……
霍将军有些恍惚,一脉相承的仪式,一脉相承的歌词,他们似乎本来就应该是一家的人……
霍将军从沉思中醒过来的时候,身边已经没有人了,旁边的城墙上放着一枚玉佩,成色不错,却简单的雕着“平安”二字,这是他小儿子的东西,从小就被他的祖母要求戴在身上,不允许取下来……除非,他死了。
霍将军努力回想了一下,他走的时候说什么来着?
“我的目标也是拜将封侯,让我的家人可以以我为傲,一生顺遂;让我手下的兵可以死得其所,即使死了,也无后顾之忧;让我守护的百姓都安居乐业,让他们提起军人的时候,都满怀感激,心存信任。”
多么美好的场景,可惜,他注定看不到了……
霍将军下了城墙,看到他们的兵们围在一起,他探头看了看,见是粮食和伤药,还有城外没来得及收起的同袍们身上的遗物。
“拿去用吧。”霍将军似乎想笑笑,但扯了半天,嘴角分毫未动,只好放弃,“要真害我们,也用不着送这些东西来……”
当晚,霍将军一夜未睡,也没有等来向白巾军求援的回信。
两顿饱饭之后,霍将军率领边军主动叫阵北黎军,并率先发起了进攻。
北黎军这边短暂的沉默之后,最高将领征南大将军沈向夏拿起武器道,“本将军亲自迎战!”
这一战从早打到晚上,双方似乎形成了默契,没有阴谋诡计,没有兵法策略,只有实打实的较量,沈将军和霍将军胶着在一起,从早上打到傍晚,及至霍将军终于力竭,被一□□穿胸膛。
他已经满脸血污,仿佛用尽最后的力气露出一丝微笑,“谢谢……还有,我剩下的兵交给你们了……”
“将军!!!”
剩下的边军痛苦的嘶吼,那顶天立地的身姿却再也没有了回应。
沈大将军抹了把脸,郑重的道:“请放心!”
他生于南黎,长于南黎,他不清楚朝廷之间的恩怨,他只是想守护自己想要守护的东西。
维持他最后的信仰和尊严:战死沙场,才是将军最光荣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