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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来了, 一片希望的田野。
廖小梅抱住唐美红, 把她的小小脸庞贴在自己脸上,那嫩嫩的肉擦着她的肌肤,有一种说不出的柔软,她搂紧了那个小小的身子,笑着望向身边的杨树生:“树生, 咱们得给她取个好名字。”
“中,要取个好听的,又含义好的。”杨树生手里提着一个布袋, 那是李阿珍整理出来的小小衣裳, 也不多,就两三件, 里头还装了两块尿布。
“回家咱们给小囡做几件新衣裳, ”杨树生翻了翻那个小布袋子,从里边拿出一件看了看,皱起了眉头:“也不知道是穿过多少回了, 还拿出来给小囡穿, 这么粗的布, 也不怕把她的肉硌着。”
廖小梅瞥了一眼那件灰不溜秋的衣裳, 点了点头:“树生, 你回县城的时候到供销社去看看,扯几尺好一点的布回来, 要颜色好的。”
杨树生瞅着廖小梅, 憨憨的笑:“你同我一起去哩。”
“哪还有时间?现在农忙要出工, 还得带着小囡。”廖小梅伸手轻轻的摸了摸唐美红的脸蛋,嘴角自然而然露出了笑容:“你扯了布回来,我给小囡做新衣裳。”
听着他们说得火热,开拖拉机的小伙子高连生转过头来,冲着杨树生嘿嘿一笑:“树生大哥,你进城也给我捎一块布回来呗。”
农村里难得穿件新衣裳,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就是打满补丁的衣裳,依旧还是在身上穿着。小娃娃的衣裳更是节省,哥哥穿了弟弟穿,姐姐穿了妹妹穿,有时一件衣裳能穿十来年。
乡下的合作社里没布卖,要想买布就等进城,乡下人闲麻烦,也没那个闲钱,都是自己种了棉花自己纺纱织布,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有时可以看到人家后屋的竹林里,挂着一块块染好的布。
自家做的粗布结实,只不过却很粗糙,没有县城里卖的那些布细腻,县城里卖的那些布料摸到手里真是舒服,又光滑又柔软,实在招人喜欢。
杨树生在县城的木材公司上班,每星期回来一次,每次他进城的时候总有人托他带东西。
“树生大哥,我想要买块花布送人,布票不够,能不能借点给我?”当说到花布两个字,高连生笑得羞涩,拖拉机朝旁边歪了歪,他赶紧板正了扶手,那个大脑袋才转了过来。
“提什么借不借的,今天你浪费了小半天陪我去旺兴村走了一遭,我可不能就欠你这人情。”杨树生乐呵呵的笑,高连生这小子,鬼精鬼灵的,分明就是在向他讨好处:“我这有三尺的布票,给你凑上,咋样?”
“那可真是太好了。”高连生拍了拍扶手:“该够给小燕做件新衣裳了。”
拖拉机就是比人走路快,还没到吃午饭的时候,他们就回到了湖泉村。这个点儿日头已经到了天空中央,四周没有一丝云彩,田间出工的人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家,屋顶上升起一缕缕的炊烟,到了树梢的时候已经散开,朦朦胧胧的一片。
杨家的前坪放着一张竹靠椅,上头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靠椅上还搁着一根拐杖。他眯着眼睛看了看朝这边走过来的两个人,扯着嗓子朝屋子里头喊了一句:“树生小梅回来了,赶紧还到锅子里加一把米。”
这人是杨树生的父亲杨国平,他是县城里木材公司的一名普通职工,三年前上班的时候,卡车卸货没有到位,他站在旁边拖着车子等拉货,没有料到还没到点,卡车就把后厢给抬高了,一根根圆滚滚的木头朝他砸了下来,他被砸断了腿。
本来还以为这腿能接上就成,没想到感染了,只能截肢,单位的书记亲自来慰问,杨国平感动得眼泪汪汪的。
“主席教导我们,为人民服务,你做的事情虽然平凡,可它却是有意义的!你要想想,人们家里的床、桌子,哪一样不要从我们木材公司出料?你就像当年的张思德,为了大家牺牲了自己!”
书记很会说话,而且说话的时候,一只手攥着杨国平的手不放,热乎乎的。
杨国平眼泪哗啦啦的流了下来,他忽然觉得自己做的这份事很伟大,自己为了人民断了腿很光荣。他努力的在病床上挺起胸膛:“书记,我啥时间可以回去上班?”
书记把手松开,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主席说过,我们都是社会主义这部机器上的螺丝钉,当一颗钉子坏了的时候,只能换一颗钉子。”
前边这半句话是主席说的,后边这半句,可不一定。
杨国平情绪顿时低落,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
“你可以让你儿子来抵职。”书记的话让杨国平又笑了起来,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头,每个月十六块钱没有断,他还能领工伤的钱和退休工资,算了算也值得了。
只是这个抵职的问题,让杨国平伤透了脑筋,自己有三个儿子,让谁来抵职才好呢?回家以后和婆娘王月芽商量了一下,两个人都觉得让老大杨树生去最好。
他是长子,名正言顺。
三兄弟就只有他没孩子,做父母的总觉得他日子过得不顺心,总想给他一点甜头,让他不至于对生活没了希望。
最重要的一点是,杨树生孝顺本分,让他干啥就干啥,这一辈子除了一件事情没听他们的话,其余都是说东不朝西。
可也是这件事情最让杨国平与王月芽觉得难受。
杨树生和廖小梅结婚十多年了还没孩子,劝他和廖小梅离婚再娶一个,他犟着就是不肯,还说弟弟生了儿子就够了,杨家这个姓氏已经有人传承。他这样护着媳妇,杨国平和廖小梅都拗不过,杨树生固执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得了得了,万一到时候没孩子,就让他从水生土生那里过继一个,等着走的时候总得要有个送上山的。”
杨国平和王月芽决定不再强迫杨树生离婚,可是……杨国平擦了擦眼睛,看着慢慢走近的杨树生和廖小梅,怎么他们手里还抱着个小娃娃?
“爹!”
杨树生笑得嘴都合不拢,快走一步扶住颤巍巍想站起来的杨国平:“您坐着嘞!”
杨国平伸手指了指廖小梅怀里的那个襁褓:“这是谁家的娃儿?”
廖小梅抿了抿嘴,没有说话,杨树生乐呵呵回复他爹:“我们刚抱回来的,人家家里穷养不起,我们就抱回来了。”
“男娃女娃?快给我瞧瞧!”
杨国平欢喜得嘴唇都哆嗦了,没想到老大这个闷嘴葫芦,没声没响的做了这么一件大事!这样倒也好,总算是解决了一桩事情,不管是抱养还是亲生的,有个孩子才是一个完整的家庭。
“爹,你瞧瞧,她多好看!”廖小梅笑嘻嘻的把唐美红抱到杨国平面前:“是个小女娃,正月初六生的,现在两个多月啦。”
听说是个女娃娃,杨国平皱了皱眉,抱个女娃回来做啥子哩,又不能传宗接代。
可他一看到唐美红的小脸蛋,嫌弃的心思已经不翼而飞。
睡得沉沉的小囡有一张红扑扑的小脸蛋,两线弯弯的柳叶眉已经成型,眼睛虽然闭着,可睫毛弯弯又长又黑,从这就能看出她有一双大眼睛。小鼻子高挺又小巧,嘴巴一丁丁,还没山里的乌泡子大。
“这么好看的小囡哩!”杨国平笑逐颜开:“谁家这么舍得送人!”
“可不是吗?”见着公公似乎没有不满意的神色,廖小梅松了一口气:“爹,我们还寻思着要您给取个名字呢。”
“唔……等我想想再说。”杨国平伸手将唐美红抱了过来,左看右看,越看越爱:“这么俊俏的小囡,要是长大以后招个上门女婿,肯定家里的门槛都会被踏破。”
“爹,咋就想那么长远哩。”杨树生搓了搓手,心里头也快活得不行。
“有多远?这小娃娃风吹夜长的,一晃眼就是十七八岁,不就到招女婿的年纪了?爷爷得要给她攒点木料,以后好打一套新家具……”杨国平抱着唐美红轻轻晃了晃,实在欢喜。
家里另外两个儿子生的都是男娃娃,几个人到一起屋子里就会鸡飞狗跳,吵闹得脑袋痛,现在抱来个闺女,杨国平觉得挺不错的,女娃儿好带,又乖又安静。
“婆娘,快出来看哩,树生他们有娃儿了!”
杨国平喜滋滋的朝着灶屋那边喊了一声,哗啦啦,从里边跑出了好几个女人。
“啥?大哥,你们有娃儿了?”
跑在最前边的女人胖乎乎的,在这个大家都很瘦的年代里,她显得格外的与众不同。跑到杨国平面前,她低头看了看唐美红,扯着嗓子吆喝了一句:“哇,这个女娃儿还长得挺好看的嘛。”
她的声音很大,跟天边轰隆隆的雷声差不多,睡得正香的唐美红吓得两只手晃了晃,小小的身子抽搐了一下,紧接着哇哇大哭了起来。
“老二媳妇,瞧你给能的,也不晓得小声些!”杨国平抬头,白了儿媳妇一眼。
唐美红睁开了眼睛,茫然的看了看头顶上几张脸,伸手揉了揉眼睛,嘴角一撇,杨国平赶紧伸手轻轻拍了拍她,口里哼哼唧唧:“小囡不哭,不哭……”
这是到了新家?自己该给他们一个美美的见面礼,唐美红眼睛左右转了转,嘴唇一勾,嘴角漾起了一丝笑容。
“笑了,笑了,小囡笑了!”
几个脑袋凑在一处,发出了惊喜的声音:“她笑起来可真好看哇!”
陈春花抬起手擦了擦脸,手掌上的泥土在脸上抹出了几道灰色的痕迹,此刻她已经顾不上自己脸上是否干净,爬着挪到了李阿珍面前,一把抱住了她的腿。
她很想像那些泼辣女人一样,冲着李阿珍破口大骂,可是一张嘴,她的声音就压低了,想要说的话完全变了:“娘……您就发发慈悲告诉我吧……小红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是我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下来的,虽然她不是个男娃娃,可她是我们的孩子,不管怎么样,一家人总是要齐齐整整在一起是不是?娘,您就行行好,告诉我小红被谁家抱走了吧!”
陈春花的声音悲苦不堪,周围的女人听着都心里头难受,有几个年轻些的还跟着陈春花抹了两把眼泪。
只可惜李阿珍的心是铁石做的,她很漠然的看了看跪在自己面前的陈春花,踢了踢脚:“抱着我哭干啥?嚎丧哩!咒我死不是?还不快些滚回去做事!”
看到婆婆这样绝情,陈春花绝望的撒开手,跪在花生地里放声大哭起来。
这是一个母亲失去幼子时的肝肠寸断,那声音高高低低,抽泣之声时而悠长时而急促,就如有人拿着鼓槌在敲击鼓面,轻重缓急,一点点撞击着人的心。
“春花,回去吧,自己慢慢去找,总能找到的!”
有几个年轻小媳妇冲了过来,一把将陈春花拉了起来,眼睛斜斜盯住李阿珍,满脸都是气愤之色,甚至有人还偷偷的“呸”了一口:“你求她?她可不会告诉你!这过来抱孩子的,应该总是有熟人搭条线,不该是远地方的人,以后得了空就四村八邻的去找找看,指不定还能找到。”
“可不是么,你跪在这里求她,她倒神气上了!”
年轻的小媳妇对于自家婆婆都有共同的怨恨之感,众人都劝着陈春花先回去出工:“别到这浪费时间了,反正她打定主意不告诉你,你也没法子!”
年长些的几个女人围着唐大根在劝他:“你娘也是为了你们好哩,你和春花肯定还会要生男娃娃的,多个孩子多张嘴,到时候不好养咧!”
“可不是吗?既然有人来抱养小红,肯定是家里没孩子的,他们抱了小红过去一定会当自己亲生的孩子养,你们就别担心小红过不上好日子啦。”
唐振林家里日子过得紧巴,送走一个倒也是个好办法,到底少了一张吃饭的嘴。再说能出来抱养孩子的,家里条件肯定宽裕,对小红来说,也不是一件坏事嘛。
被人一劝,唐大根脑袋就嗡嗡的响,整个人糊涂了。
好像也有些道理?小红跟着他们……是在过苦日子哩。
他慢慢走到陈春花面前,耷拉着脑袋,有气没力说了一句:“春花,咱们走吧。”
陈春花泪眼朦胧看了看那边,李阿珍弯着腰,脸朝黄土背朝天,压根都没抬头的意思,她也觉得自己哭得乏了,哽咽着应了一声:“大根,我晓得哩……我要回家去看看。”
床上空荡荡的,平常躺在那里朝她笑向她哭的那个小囡,现在已经不见了。她抬头看了看桌子上边,放在那里的小囡衣裳也没见了踪影,四下看了看,唯有塞在枕头那里的两块尿布还有一点昔日的气息。
“小红……”
陈春花坐到了床上,一想到那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她的女儿,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女儿,现在躺在谁的怀里?
“娘!”
怯生生的声音在门边响起,唐美丽挪着身子走了进来。她挨近了陈春花,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腿:“娘,你别哭了。”
陈春花站了起来,一把抓住唐美丽,朝她屁股上用力打了几下:“让你好好看着妹妹,你人去了哪里!怎么让小红给别人抱走了!”
唐美丽吓了一大跳,又被接二连三揍了几下,哇啦哇啦大哭了起来:“娘,我一直在看着小红,我没贪玩儿!是奶奶带人进来把小红抱走的!娘,娘!”
“春花!”站在一旁的唐大根看不下去,赶紧拉住她:“你打美丽干啥,她还能挡着娘不让她抱人么?”
“我……知道!”陈春花蹲下身子,一把将唐美丽抱住,一只手摩挲着她的头顶,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我怎么不知道美丽挡不住娘呢?只是心里不好受……美丽,你别怪娘,娘不是故意要打你……”
唐美丽一双手抱紧了陈春花的脖子:“娘,我不怪你,美丽也想着小红哩!”
母女两人抱头痛哭,唐大根心里头也酸酸的堵着一团,怎么样也舒展不开。
“丈母娘,丈母娘!”
小虎子一阵风似的跑了进来,冲着陈春花喊了一句:“我知道那个抱走小红的人叫啥名字!”
陈春花止住眼泪,惊喜的抬起头来:“小虎子,你咋知道?”
“虎子追着出去哩!”唐美丽抹了一把眼泪:“虎子追到那边小路上去了,被奶奶扯了回来。”
“丈母娘,抱走小孩的那个男的叫树生,女的叫小梅,我听他们互相叫了名字!”小虎子的眼睛亮晶晶的,又大又圆:“你们去打听打听,看谁家抱了个孩子回去,又是叫这两名字的,那小红就在他家!”
“树生,小梅?”陈春花惊喜的望了唐大根一眼:“大根,咱们去找找?”
唐大根耷拉着脑袋,闷声回应了她一句:“咱们怎么去找?春天里事情多,犁田施肥、插秧放水,一样接一样,正是要挣工分的时候,哪里有时间去找哩?”
听了这句话,陈春花就像泄了气的皮球,瘫坐在地上。
挣不上工分到了秋天兑不到粮食,家里日子本来就紧巴,一天只有两餐吃米饭,要是在这时候跑出去找人,没挣下工分,到了秋天就没口粮。
“我的小红哟……”陈春花又呼天抢地的哭了起来。
“丈母娘,怎么着也要把小红找回来哇。”小虎子眨巴眨巴眼睛,看这模样,唐家是不打算去找小红了?
“找,肯定要找,只不过要晚一点。”唐大根叹了一口气:“春花,咱们等农闲有空的时候再去找吧。”
陈春花挣扎着站了起来,点了点头。
在这个连自己肚子都填不饱的时代,活着,是最重要的两个字。
“你们……”小虎子的脸憋得红红,看上去很生气。他盯着唐大根和陈春花看了一会儿,蹬了蹬脚:“你们是不是早就不想要小红了!”
“不是,不是的……”陈春花慌忙摇头:“小红是我们的孩子,怎么会不想要她?”
“想要她,这时候就会出去找她!”小虎子伸手抹了一把眼睛,转身就跑。
吃中饭的时候,唐振林敲了敲饭碗,很威严的看了唐大根和陈春花一眼:“听说你们俩找你娘去吵了?”
唐大根和陈春花捧着碗,低着脑袋看着碗里的几根青菜,谁也不说话。
“这决定是我和你娘一起做的。”唐振林的声音有一种无法抗拒的威权:“抱走小红的是户好人家,那个男的是吃商品粮的,捧着铁饭碗,每月能有十几二十块的工资,小红跟着他们可算是掉到糖罐子里头去了。”
“爹,是真的吗?”唐大根抬起头来:“那户人家条件好?”
既然条件好,小红给他们养,那也不赖,忽然间唐大根没那么着急了,让小红跟着他们去享福,自己和春花再努力生个男娃娃好好的养着。
“跟咱家比,那可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唐振林看了看依旧低着头的陈春花,声音里有些不满:“咋的了,春花,你还有啥意见?”
陈春花捧着碗摇了摇头,眼泪一滴滴落到了饭碗里头。
“既然人家已经把小红抱走了,那你们也别去找了,让小红安生过她的好日子。”唐振林伸出筷子打了唐美丽的手一下:“好好吃饭!”
唐美丽莫名其妙被爷爷打了,有些摸不着头脑,她抬头一看,就见唐振林脸黑黑的坐在那里,吓得浑身打了个寒颤,捧着饭碗挨紧了唐细丫站好。
一张桌子只能坐八个人,唐细丫和唐美丽没资格上桌吃饭。
“吵什么吵,不能安分一点?没看小六都睡了?”王月芽伸手轻轻拍了拍唐美红的背:“都给我闭嘴,把小六吵醒了,给你们每人揍一顿。”
听到这句话,熊芬脸上的肉抖了抖,正想说话,却被杨水生掐了一把,“哎呀”喊出了声。
“老二媳妇,你怎么啦?”王月芽横了她一眼:“这么咋咋呼呼的,可别吵了小六。”
熊芬的脸憋得通红,好半天才说出了一句话:“娘,我是被蚊子咬了一下。”
“谁叫你长一身肉,不咬你咬谁?”王月芽哼了一声,把唐美红抱起来往杨国平那边凑:“老汉,你瞧瞧小六,这睫毛长得跟扇子一样。”
杨国平笑眯眯的看着睡熟的唐美红,连声附和:“可不是吗,又浓又密,我还没见过哪个小娃娃的睫毛长这么长呢。”
杨树生和廖小梅将脑袋伸了过去,两人充满着慈爱望向唐美红,嘴角都泛起了笑容,虽然没有说话,可两个人的心都快要化掉了,真恨不能将她从王月芽怀里抢过来抱一会儿。
“哼,那时候咱们狗蛋才出生,爹娘也是这么说。”
熊芬坐在一边,脸色黑黑,与自己男人杨水生嘀嘀咕咕的咬耳朵。
狗蛋是他们的长子,杨国平头一个孙子,才出生那阵子,公公婆婆也是爱得不行,每天都把狗蛋抱在手里不放,只有喂奶的时候,她这个做娘的才能得了抱儿子的机会。那时候她还暗地里埋怨公公婆婆每天把狗蛋霸占住不让她近身,现在见着狗蛋完全被公公婆婆给忘在脑后,熊芬又嫉妒得不行。
小六只是个女娃娃,还是抱养来的,就算她是生得好看,可怎么样也比不得狗蛋啊,老话不都这么说么,老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
瞥了一眼放在旁边凳子上那个碗,里头还有小半碗奶糊,在月光下泛着微微的白,熊芬心里更是疙疙瘩瘩的,大哥带回来的奶糕,闻着就香喷喷的,肯定好吃又营养,咋能都给小六吃呐,那么一大包,就不能分几块给狗蛋牛蛋吃嘛?
正在一边寻思,就听见王月芽兴致勃勃的说:“再过十天小六就一百天了,你们这些做叔叔婶婶的总该表示点意思吧。”
熊芬差不多要跳起来,什么?给这丫头片子过百天?未必婆婆还准备大肆庆贺?
杨国平在一边接了话:“可不是么,是该好好热闹热闹。婆娘,到时候把亲戚们都请过来吃一顿,大家一起给小六过生日会热闹点。”
“你这个做爷爷的,给小六准备什么好东西?”王月芽瞥了杨国平一眼:“可惜没金银铺子了,要不是咱们去给小六打一把长命锁,让菩萨保佑她长命百岁。”
“可不是吗?现在都没金银铺子,放到十多年前,县城里还有几家哪。”杨国平搔了搔脑袋想了下,咧嘴乐呵呵道:“要不是我出钱,给小六摆几桌,生产队的人也喊着一起来凑个热闹,毕竟咱们树生有后了,这可是大事。”
“嗯,大家伙也好久没吃过好东西了,不如场面做大一点。”王月芽板着手指算了起来:“咱们生产队有将近两百来人,人家也不好意思个个都过来吃席面,加上自家亲戚,我估摸着办上十桌也就差不多了。”
杨国平点了点头:“我拿一个月工资出来办酒。”
“爹,哪能让你出钱呢,我来。”杨树生慌忙出声:“这是给小六办百日酒,当然是我出钱了。”
“是啊,肯定是大哥出钱。”熊芬在一旁附和:“小六是他的女儿嘛。”
大哥的钱落不到自己手里,可公公婆婆的钱,百年之后是要三家来分的呢。
坐在一旁的刘玲玲没有说话,脸上神色如常,没有半点不对劲。
只是,心里却在回想以前的事情。
自家三个娃儿,公公婆婆都没给办百日酒,到了那一天,到村口的小河港里钓一尾小小的鱼上来蒸了,拿筷子到鱼汤里点上一点,到娃儿嘴巴上蘸一蘸,赞上两句好话:“聪明伶俐滑得像鱼儿”,这样就算开了荤,百日也就这样过了。
现在大哥大嫂抱了个小六过来,得到的待遇比她的三个娃儿还要好,刘玲玲心里暗自叹气,没想到女娃儿还金贵起来了,自家三个小子都比不上她。
只是刘玲玲天生不是个计较人,并不愿意多攀比,而且钱在公公婆婆手里攥着,他们爱给谁就给谁,还轮得上她这个做媳妇的说话?还不如好生奉承着他们,讨了他们欢心,看看能不能得一点点好处。
“爹,娘,我给小六做两双软底布鞋吧。”刘玲玲笑得眼睛弯弯:“大嫂每天出工,还要带小六,实在辛苦,肯定没时间做鞋子,我做了给她当百天的贺礼好了。”
王月芽点了点头:“行,你手巧,做出来的东西肯定不错,就做两双软底鞋子吧。”
杨水生赶紧推了推自己婆娘一把,怎么就会杵在一边跟堵墙似的,一声不吭,没见弟媳妇都抢着表态了嘛?还不快些说说自家打算送什么给小六做百天贺礼嘛。
熊芬吭吭赫赫好半天,才憋出了几个字:“夏天就要到了,我们送两块小肚兜吧。”
王月芽看了她一眼,嘴角泛出一丝冷笑:“两块小肚兜就够了?你可是小六的婶婶。”
熊芬憋了一肚子气,为啥刘玲玲送两双软底鞋子够了,她送两块肚兜就不行?婆婆这分明是不喜欢她吗?不喜欢一个人,鸡蛋里头都能挑出骨头来。
“我们又不像大哥是吃商品粮的,能拿出两块小肚兜也已经不错了。”熊芬有些生气,拉长了一张脸:“大哥大嫂,我们家里穷,没有钱,还请你们俩原谅啊。”
听了这话,廖小梅有些慌张,她赶紧摇头:“熊芬,没事的,心意到场就够了,你送不送都是小六的婶婶啊。”
“还是大嫂知道我们的难处。”熊芬阴阳怪气的说了一句,坐在那里不吭声。
“呜哇呜哇……”
婴儿的啼哭之声把这略微有些尴尬的气氛打乱,那一堆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唐美红身上。王月芽抱着她摇晃了几下,轻轻的拍了拍她,嘴里哼着小曲儿安抚了两句,见唐美红还在扭着身子哼哼唧唧,冲着坐在那边的熊芬吼了一声:“瞧你说话那么大声,都把小六吵醒了,你赶紧带着狗蛋牛蛋睡觉去得了!”
熊芬按着凳子站了起来,一脸的不高兴,招呼了狗蛋和牛蛋一句,扭着身子就朝自家屋子走了过去,杨土生有些不好意思,冲着杨树生和廖小梅尴尬的笑了笑,站起身去追熊芬,两人站在那里扭了几下,也不知道说了什么,一前一后的走了。
“爹,娘,弟妹手头不宽裕……”
“哼,我不是一定让他们拿多少出来,怎么着也该爽快一点表个态,像玲玲多懂事,知道自己提出来要给小六送百日礼,你看她那样子,哪里是心甘情愿?”王月芽竖抱着唐美红,伸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咱们小六还不值得她主动送东西么!生得这样好看,还每天都对她笑得那么开心,她也不知道表示表示?”
刘玲玲摸了摸唐美红的小手,笑着对廖小梅说:“大嫂,你们可真是抱了个宝贝回来了,像小六这样好看的娃儿,我以前还真是没见过!”
一听别人夸女儿好看,廖小梅心里头就高兴,她将脸凑过去,仔细端详着眼睛半睁半闭的唐美红,冲她轻轻吹了一口气:“小六怎么哭了?是不是做噩梦啦?”
唐美红冲她瘪了瘪嘴,一双眉毛耷拉着,小脸蛋皱在了一块。
她自己根本不想哭,可是肚子饿了,有一种力量支配着她不由自主的就张开了嘴。
“大嫂,小六是不是饿了,要吃东西了?”刘玲玲捏了捏唐美红的手,看着她在咂吧咂吧嘴唇,心里头赞叹了一句,不得不说,大哥大嫂抱来养的这个女儿确实生得好看,就算有人暗地里想着要挑她的刺,可也找不出什么地方下手。
“老大媳妇,快些去把奶糊热一热。”王月芽把唐美红打横抱着,伸出一只手指在她嘴边点了点,唐美红条件反射一般张开嘴去咬,王月芽脸上乐得脸上笑开了花:“小六还真是饿了呢,老大媳妇,看看还要不要搁小半块奶糕进去冲着,别饿着小六了。”
廖小梅应了一声,端了饭碗朝灶屋里走了过去,把放在碗柜里的那个大纸包拿了出来,打开一看,吃了一惊,原来方方垛垛的一包,现在缺了一个角,很明显是有人动过手脚。她伸出手来点了点,本来有二十四块奶糕的,现在只有二十三块了。
她伸出手指又点了一遍,没错,只剩了二十三块。
大伙儿觉得,丢了腿算是万幸,毕竟还留着一条命,更何况补贴了工伤费用,还有退休工资领,这杨家可真是富得流油。村里不少女人捶胸顿足,那时候咋就没眼光,看不上杨家几个小子呢?要不是自己这时候也能每天吃上饱饭,一年到头兴许能添件新衣裳了。
才来湖泉村几天,唐美红也明显感觉到杨家的阔绰。
以前唐家人吃饭,从来就只有一碗青菜,隔得五六天能见着一个蒸鸡蛋,可那是唐振林两个孙子的专享菜肴,旁人都没得份儿。而杨家的饭桌上,至少有三个菜碗,虽说基本没有荤菜,可却还是变着法子做出几个素菜来——杨家不是简简单单的吃饭,杨家吃出了生活质量!
今天更是有些不同,当廖小梅抱着唐美红上桌子吃饭的时候,她看到桌子上摆着三个菜碗,一大盆子青菜,一个碗里装着几个煨辣椒,另外一个碗……唐美红皱了皱鼻子,她似乎闻到了一种久违的香味。
那是油渣!
对,那就是二十一世纪里不值一提的猪油渣!一小颗一小颗切得很碎,洒在那几根长豆角里头,闻着是那么那么的香。
王月芽从油渣碗里捡出几颗油渣放到几个孙子碗里:“今天让你们开荤!”
唐美红盯着那几个孩子美滋滋的嚼着猪油渣,喉咙里咕嘟了一声。
她也想吃猪油渣,穿过来这么久了,每天都是喝奶,口里都淡出味来了,她真的想吃些油腻的东西好好改善下口味。唐美红觉得,如果现在自己眼前有一块肥肉,她肯定能毫不犹豫的吞下去。
“哟,小六也想吃油渣哩。”王月芽望了一眼唐美红,笑得合不拢嘴:“小六,咱们今天也来开开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