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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的夜里,炉火早已经熄灭,房间中的空气弥漫着一团寒意,卢利躺在小床上,呼呼大睡,被子给他揉搓成一团,双腿露在外面,因为寒冷蜷缩在一起。他好像是在做梦,一条腿不停的蹬来踹去,
一片空无的意识海中,似乎能够听到什么人的说话,“孩子,我们所能给予你的,只是一把用来开启你人生的钥匙,如何运用它,则要全靠你自己的摸索。……记住,爱是一切的根源,永远不要让私欲蒙蔽了你的心灵之光。”
卢利梦中所见,朦胧的光影中,说话的人身材非常高大,他唯一能够拿来作为比较的,也只有位于和平路上百货大楼那样的六层建筑物了,这简直超乎想象,家人中身材最高的是舅舅和这些人比较起来,如同蚂蚁一般,他分辨不清自己是睁着眼还是在睡梦中,呆呆的听着,“为什么?”
这会儿他突然发现,平时说话结巴的自己,在面对这些人的时候,却一点也不口吃了,“什么钥匙?”
光影中的人似乎不愿意给他过多解释,只是不断的重复着,“记住,爱是一切的根源,永远不要让私欲蒙蔽了你的心灵之光。”
卢利不明白,什么爱?爱什么?但直觉告诉他,这些人要离开了,虽然每每睡醒之后,梦中的情景再怎么回忆也想不起来,但每一晚阖上眼帘,就会有这些身材高大的人来和自己说话,对一个孩子来说,不啻是一件新奇又期待的事情,他走前两步,却觉得双腿无比沉重,全不复平曰的灵动,“等一等!”
对方根本不肯等待,光影逐渐消失散去,那个声音再度响起,“记住,永远不要让私欲……”
“你们是我的……”卢利迟疑了一下,喊出了他从出生以后到现在七年间从未出口的话,“爸爸妈妈吗?”
光影全不作答,终于暗淡下去,一切重又回复到黑暗,卢利一惊,睁开了眼睛!“小小,小小?你怎么了?”是姐姐从暗楼上下来方便,听见他梦中的呓语,关切的走到他的小床前。“小小,……你怎么这么早就起了?”吴招弟一头齐耳短发抓得如同鸡窝般凌乱,揉着惺忪的睡眼到了弟弟的小床前,“再睡会儿吧?”
“姐姐……姐姐……姐……干……干干干干嘛呀?”
“上厕所。”吴招弟摸摸弟弟的头,“睡吧,等一会儿叫你上学。”
卢利猛然惊觉,扯开被子,盖住自己光溜溜的小身子,眼睛看着姐姐。
“缺德样儿?”吴招弟笑骂着,“还不让人看呢?”她笑了几声,转头到外面方便去了。
卢利睡不着了,看看外面的天色,一片朦胧的黑暗,周围更是静得可怕,瞪着眼睛想了一会儿,梦里好像自己在和什么人说话?说的是什么,却根本不记得了,他想再睡一会儿,再到梦中去感受一番,却怎么也难以成眠。撩开被子,穿上衣服,到小院中拿起牙刷、牙粉盒,开始刷牙漱口。
牙粉盒是金属制地的,上面画有精美的图案——若是依现在的眼光来看,甚至可以看成是工艺品——打开盖子,里面是粉红色的牙粉,压制得很紧密,像是女孩子使用的粉底,用牙刷抹一层,即可使用。
用做每天的口腔清洁的,除了这两种必须的产品之外,还有一种名为舌刮子,是用来刮舌苔的。
舌刮子更漂亮,吴家所用的是一件解放前流传下来的,纯银质地,两头是拧成麻花状的把手,中间部分是薄薄的扁片,产品的质量非常好,可以任意弯曲,也不虞折断,但在卢利这样的孩子来说,是用不到的,这是舅舅夫妻两个的专用品——他们常年吸烟,早上起来若是不用,会觉得刷牙没有刷干净一样。
等到忙碌完自己的事情,卢利再回到屋子中,开始生炉子。
这是他很熟练的工作,用刨花引燃木柴,等到火势愈高,炉膛中传出呼呼的火焰燃烧的声音,倒进煤球,黑烟汩汩冒出,拿起水壶放在上面,出门开始收拾院子。
等到忙碌完这一切,天空略见鱼肚白,空气中湿度很大,他裸露在外面的肌肤不胜寒意的瑟缩了一下,赶忙进屋去,看看兀自嘎嗒嘎嗒走着的马蹄表,他不会认表,也不知道时间,拿起来举高,仰脸问道,“舅舅舅舅……妈,几…几几几…点……了?”
楼上舅妈哼哼着,呼吸忽然停止,过了片刻,“噗噗噗~!噗~!噗噗噗~!”一连串的屁声响起,紧跟着就是大姐的抱怨,“妈,你干嘛呀?”声音闷闷的,似乎用被单捂住了口鼻。
“凉气儿,凉气儿……”舅妈含糊不清的说着,随即又屏住了呼吸,似乎在使劲,“噗噗~!噗吱!”
卢利人在下面,闻不到什么臭味,却也用小手捂住了口鼻,声音闷闷的又问了一遍,这一次舅妈有反应了,头发凌乱的从楼边探头向下,“六点二十,这么早你闹嘛?缺德玩意儿!”
卢利放下心来,抱起暖壶,给自己倒一杯水,就着冰凉的馒头啃一口咸菜,草草用过早餐,提起水壶看看,炉火已经烧起,把下面的风门尽量关闭——这可是个技术活,关得太紧了,火容易熄灭;太松了,又会把一炉子煤球烧废,好在多次生炉子的经验,已经让他找到诀窍:拿一片引火的木刨花,塞在风门边,关上风门,扯下刨花,留下的一条缝隙就是刚刚好!
做完这一切,贴近通往二楼的门旁有脚步声,舅舅从楼下的地窨子中走进屋中来,身上穿一件深蓝色的警服,手中拿着帽子,正在往头上戴,“小小,”他叫着外甥的小名,“该上学了吧?”(注1)
“就就就就就……走。”
“今天可别皮了,知道吗?”吴宝昆微笑着揉揉孩子的头,“总让老师请家长,舅妈打你多疼啊?”
卢利在舅舅家长大,平时很听话的,简直像个乖宝宝,但一到了学校,用舅妈于芳的话说,‘简直就不是他了’!弄得老师总请家长,每请一次,老师就没头没脑的连大人带孩子一起训,于芳颜面无光,回家就拿卢利撒气,舅舅有时候真是心疼,但听妻子说起外甥在学校的顽皮,又觉得这种教训于他不是什么坏事。
卢利听着舅舅的说话,既不答应,也不反对,呆站了一会儿,“姥姥姥姥姥……姥爷。”
“哦,爸,你也起了,”吴宝昆回身说道,“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不睡了。”吴吉厚看看儿子和外孙,长长的一张马脸全无表情,从门边走过,管自出门去了。
“吃早点了吗?”吴宝昆伸手进口袋,再伸出来时,拿着一个五分钱的硬币,“给你。”
“吃吃吃……吃吃了。”
“那也拿着。”舅舅把硬币放在孩子手中,“别乱花,知道吗?”
“哦。”卢利捏紧硬币,脑子里开始盘算:加上昨天舅舅给的三分钱,这些钱可以买八块水果糖呢!给三个好朋友一人一块,自己一块,还剩下四块,正好给狗立、大鑫他们几个一人一块!
1965年的中国,刚刚结束那一段从上到下都吃不饱肚子的年月,经济形势略见好转,城市居民吃饭的问题基本上得到了解决,但很多东西的供应还是要凭票凭证(这种凭票供应的商品种类繁多,等在文中再逐一呈现吧),其中也包括糖,但这种糖指的的白糖和红糖;水果糖、奶糖是不要票的,水果糖一分钱一块,奶糖二分,吃在嘴里甜丝丝的,都是孩子们的大爱。
怀里揣着八分钱,卢利背起书包,直奔学校,路上在学校门口的‘水铺’停下——水铺,顾名思义就是卖水的,里面架一口农村常见的大铁锅,下面生火,烧开的水装满一壶,只卖三分钱。夏天的时候,有人嫌生炉子太热,就会让孩子到水铺打水。冬天的时候,就卖一些零用小商品,卢利不知道其他的城市有没有这样的地方,反正在天(津),是很多很多的。
到水铺里面看看,没有糖卖,这让他有点失望,只好绕路,到副食店去买,把八个用糖纸包裹的水果糖放进口袋,转头直奔学校。
学校门口有戴着红领巾的高年级学生在值曰,看见老师进来,举手行队礼,问一声:“老师好。”看见有校工进来,说一声,“叔叔好。”
卢利跟在大人身后,大模厮样的点点头,“你……你你……你好。”
一句话惹来高年级的孩子怒目而视,他则理也不理,占了高年级的孩子的便宜,充了对方的‘大辈儿’,让他无比快乐,但快乐不及片刻,手臂被人一把抓住,“卢利?”
卢利翻翻眼皮,看看面前的男人,这是学校教体育的马老师,今天是他做值曰老师,“干干干……干干嘛?”
“你这个小结巴,怎么占人便宜,充人大辈儿呢?一天到晚不学好,早晚和你爸爸一样,自杀了事!你个小败类!”
“你……才……败……类呢!”卢利根本不懂败类是什么意思,但也知道不是好话,学着他骂了一句,忽然不结巴了,张口就说,“回头我就把你们家点了!”这句话是他的口头禅,说得多了,也熟练得紧,一点不结巴,反而顺滑已极。
马老师勃然大怒,举手欲打,忽然听外面有人喊,“哦哦哦哦哦!马老师儿打人啦?快来人啊?马老师儿大人打小孩儿啦?”卢利入耳便知,是李学庆的声音。
李学庆很‘嘎’,故意在不应该加儿化音的地方乱加,叫起来像是在说“马老师,儿”一样。
马老师果然不敢动手,悻悻的放开了他,“你……盯着我点儿的。”
“我盯着你几点?你个sb玩意儿。”李学庆用自己也不明白具体含义的话啐骂。
看着老师离开,李学庆、胥云剑、李铁汉几个跃上台阶,“小小,又怎么了?”
“没没没没没……”卢利笑着摇摇头,看着这班中最好的几个同伴,伸手抓出糖来,放在红红白白的掌心,“给!”
李铁汉大喜,第一个拿过,剥开糖纸送进嘴巴,“蛋子,你怎么又一身臭味儿?掉粑粑坑里了?离我远点儿!”
蛋子是李铁汉的外号,他生得鼻子圆圆,眼睛圆圆,脸蛋圆圆,所以得了这么个外号,本来是叫二蛋子的,不过对卢利、李学庆几个和他关系很好的朋友,就叫他蛋子。他有个很不好的生活习惯,就是不刷牙,早上起来用水漱漱口就算完事;这还罢了,偏偏他一家人都爱吃臭豆腐,满身满嘴的酸臭气息,让人讨厌。(注2)
李铁汉惹不起李学庆,憨憨笑着说道,“我爸爸昨天买的……臭豆腐……啊!”他只顾说话,嘴里的糖块无意滑落,白白喂了土地爷,“这,这……哎?小小,再给我一块吧?”
“一人一个,怎么就你多要呢?小小,不给他。”李学庆恨恨的说道。
卢利也有点为难,糖的数量正好,是按着人头来分配的,李铁汉多吃一个,别人就分不到了。想了想,还是不忍拒绝好朋友,只好自己不吃了,“那那那那……那那那……给……”他拿起本来属于自己的糖块,恋恋不舍的递了过去。
“谢谢啊。”李铁汉开心的接过糖,这一次可加了小心,把糖块含在舌下,一点一点舔舐着,回味那凉丝丝又甜蜜蜜的感觉。卢利馋得一个劲咽唾沫,摸摸口袋里的糖,又看看含着糖的几个人,“好好好好好好……吃吗?”
注1:小小,是卢利的小名,后文出现的诸如三儿、小利,都是指他。
注2:蛋子。‘子’字加儿化音,念做蛋子儿,这个词的含义很不雅,指睾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