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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陈阙余这辈子也没被人用酒水泼过脸, 冰凉的水珠从发丝上往下滴, 划过冷硬的脸孔落在地面上。
不愧是在官场纵横多年的人, 除了眼神有些冰冷,脸上的表情仍旧称得上是和颜悦色。
这桌的贵妇人都被吓傻了,眼前的男人可是正三品的大官啊!还是国公府里的侯爷!由于太过震惊, 也没有人敢给陈阙余递帕子。
杜芊芊泼完之后,心里真是痛快极了。刚刚那人如果往她手里塞得不是酒杯而是刀子,估计这回她能直接上去捅死他。
夫妻多年, 杜芊芊还是能看出来陈阙余有没有生气, 黑色的眼珠幽幽的盯着她看, 垂落在两侧的手指紧紧的捏着,她知道, 这人心里肯定被气死了。
也是呢,被一个出身卑贱的女人当众泼了一脸酒水, 能不气吗?
杜芊芊被他森冷的眸光盯的发慌, 后知后觉的才晓得害怕, 今时不同往日, 她不是他的妻子,也丧失了光明正大同他争论动手的依仗了。
以前, 她其实没少和陈阙余动手,有时候气急了, 偏偏又说不过他, 只能往他站的那片空地上甩鞭子, 每回都很有准头, 绝对不敢打在他身上。
久而久之,陈阙余也能做到无视,压根不屑于搭理她的无理取闹。
杜芊芊从衣袖里掏出帕子,递给她,落在空中的手指在发抖,她讪讪道:“您先擦擦。”
陈阙余没有接,她才想起来,他这人用什么都要用最好的,应当是看不上她这方帕子。
他接过身后小厮递过来的纯白手帕,擦干净脸上的酒水,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出言讽刺,“本官活这么久,还是头一回见这种敬酒的法子。”
杜芊芊被他刺的面红耳赤,她倒是想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我泼你都是轻的,你活该啊!
众目睽睽之下,她哪敢?
杜芊芊需要顾虑的事情实在太多,她的解释显得苍白无力,“久闻大人威名,一时难免激动,手便抖了,是妾的错,还望大人原谅。”
她说是手抖,可杯中的酒不偏不倚全都泼在陈阙余的脸上,让人难以信服。
陈阙余眉眼沉沉,下颚的弧度更为冷硬,他从不是好说话的人,说他一句冷酷无情也不过分。
眉头上挑,他道:“这话说的,我若是不原谅显得很小气。”
今日是瑾哥儿的生日宴,这么双眼睛都看着,她既然服软道歉他也不好继续咄咄逼人。
容宣忽然出现,拱手道:“大人有大量,我这小妾没见过大场面,今日失态,回去之后我定会好好罚她,我先谢过陈大人的谅解了。”
陈阙余直冷笑,好话都让他们两个说尽了,他自己可从来没说过谅解不计较的话,陈阙余如果看不出来眼前这女人是针对自己,这么多年简直都白混了。
他摆手,“我先回去换身衣衫,你们随意。”
这就是不计较的意思了,杜芊芊紧绷着身体总算能松懈。
容宣抓着她的手腕也不管其他是怎么看,直接把人拽去了后院,力道粗暴的一甩,差点没把杜芊芊甩在地上。
他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哼了一声,“说吧,你从谁嘴里听到陈阙余的威名?嗯?”
杜芊芊揉着发红的手腕,低着头,“就瑾哥儿跟我说的。”
容宣蹲下身子,一瞬不瞬的视线对上她澄澈的眼眸,“连我都看出来你是故意泼他的,你以为别人看不出来?沈芊芊!我就是太惯着你了。”
早就把刑房里的玩意都在她身上使一遍,就不信她嘴里吐不出真话来。
坏就坏在自己心软,居然会舍不得对她特别坏。
杜芊芊咬紧牙关死都不承认,“我真的没有故意,见了他害怕,手不听使唤就泼出去了。”
容宣阴阳怪气的嘲讽她,“那你的手还怪准。”两根手指头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直视自己的眸光,他一字一句问:“你是谁?”
这三个字清清楚楚的传进她的耳朵里,杜芊芊绷直了背,双手捏紧,尽量让自己不要慌了神,她勉强一笑,“啊?爷您这问的是什么话?我听不明白。”
容宣轻轻一笑,“你明白的。”
不怪容宣会怀疑,她露出的不同寻常的地方太多了,和他查过的那个沈芊芊完全不是一个人,脾性没有丝毫想象的地方,只有一张脸能证明她是沈芊芊。
她拼命摇头,装作很害怕的样子,肩膀往后缩了缩,好像这样就能离她远一点。
容宣毫不怀疑,若是自己多说几句重话,这人能当着自己的面哭出来。他深吸一口气,发出的声音好像有些抖 ,“你到底是谁?”
杜芊芊胸腔里的一颗心狂跳,扑通扑通仿佛要冲出来,她咽了咽口水,故技重施,扑进他的怀中,白嫩的小手捧住他的脸颊,从眼睛摸到嘴巴,神色仓皇,“爷,您怎么了?您说的这些奇奇怪怪的话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您难不成不认得我了?要不然也不会一个劲的问我是谁。”
杜芊芊偷偷拧了一把自己大腿上的肉,下手毫不留情,毕竟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疼痛很快使她掉下了眼泪,金豆子跟珍珠似的一颗颗的往下落,“爷,我是芊芊啊,您真的不认得我了吗?快,我带您去看大夫。”
容宣按住她胡乱摸的手,眼睛珠子一动不动的看着她,一副不把她看出个洞誓不罢休的架势。
杜芊芊知道这时不能心虚,抹了抹泪珠,眼眶被她揉的通红,看上去有几分惹人怜爱,她臭不要脸的搂住他的腰,眼泪鼻涕尽数往他的衣服上抹,“呜呜呜,妾身还没有为你生孩子呢,您怎么就不认得我了呢?妾身今年才十六岁呜呜呜。”
容宣总算出声,递了一方帕子给她,“别哭了,擦擦眼泪。”
杜芊芊都没仔细看那帕子什么样,干脆利落的用来擦鼻涕,然后问他,“您还要吗?”
容宣脑袋忽然有些疼,心中有块地方空了,这块帕子是杜芊芊活着的时候唯一给过他的东西,他故意递给她是想要试探她是何反应,可惜,她连吃惊的表情都没有。
“嗯,洗干净后还给我。”
杜芊芊其实早忘了自己送过帕子给他这一茬,其实也不能说是送,当初容宣在杜家和她哥哥比试武艺时,磕破了头,她见他流了血好心给了他个帕子擦了擦而已。
她哪知道,这玩意在容宣看来就成了定情信物。
容宣绷着的神色缓和了几分,他忽然问:“你讨厌陈阙余?”
“我都没见过陈大人,当然不讨厌了。”杜芊芊反应极快,回的毫无破绽。
确实,任谁在此之前都没办法把她和陈阙余放在一起相提并论。
容宣直起身子,修长的身躯遮挡住她眼前大片的日光,他的脸陷进一片阴影之中,神色不明道:“为什么怕他?”
“看着很严厉。”杜芊芊战战兢兢的看他一眼,努力揣摩他的心思,紧跟着说:“是我给您丢脸了,您若是生气打我一顿骂我一顿,我都没有怨言。”
良久过后,容宣动了动唇,吐字道:“没有怪你,泼的很好。”
“啊?”
容宣也没打算跟她说太多,十指与她交缠,牵着她的手打算回到宴席上,“下次再怎么恨也不要弄的人尽皆知,这次他不追究,如果还有下次,你是要被他活埋的。”
又吓唬她,图什么呀?
陈阙余才不会活埋人,他嫌麻烦,只会直接弄死。
容宣仿佛能听见她的心声,淡淡开腔,“所以你离他远些。”
看看看,又来了。容宣大概是巴不得她离这世上的所有的男人都远远地。
“好。”
正厅里依然热闹,陈阙余已经换好了衣衫入席了。
杜芊芊没多看他,径直回了方才的位置上,远远地便听见那群贵妇人在说她的事情。
“刚大胆泼陈大人酒水的女人是谁?我从前没见过啊。”
“我也是头一回见,之前听是容二夫人说过,是容小少爷新纳的妾室,一个骚浪蹄子,天天勾着人同她欢爱。”
“咦,容小少爷青莲般的谪仙,怎么就看上这种货色?”
“长得好看呗,我看她除了姿色便什么都没了,真真小家子气。”
杜芊芊不生气,骂就骂呗,她又不会掉块肉。
她就是想笑,感情在外人眼里她是骚浪蹄子,容宣是谪仙?这帮人莫约都是瞎!她们是不清楚容宣在床上才是个“骚浪”的!
那些花样,她这个老姐姐想起来脸都红。
杜芊芊吃了个半饱,就从饭桌上溜了出去。
国公府的路,闭着眼睛她都会走。
杜芊芊坐在后花园的一个小亭子里,准备在这里等着瑾哥儿,也好把自己特意买的生辰礼物送给他。
后花园离她从前住的院子还挺近,杜芊芊不太想回去看旧居,甚至她是想回避的。
等了一炷香的时间,她可算看见瑾哥儿。
他身后跟了两名贴身侍卫,陈瑾个子虽然没有他们高,气势却不输,面无表情的走在前头,脸上完全看不出过生辰的喜悦。
杜芊芊刚想对他招手,也不知侍卫同他说了什么,小小的人儿眼神当下变得狠厉,低喝道:“闭嘴!滚下去。”
恰巧望到这一幕的杜芊芊心情十分复杂,或许在她眼中瑾哥儿应该是个单纯可爱的孩子,而不是方才那个训斥起人来威严十足的小世子。
杜芊芊望着静静的湖面,眉间的惆怅挥之不去,不能怪瑾哥儿,是她错过了太多。
陈瑾抬眼便见到呆呆站在亭子里的她,刹那间有些慌乱,竟然会怕她看见自己凶人的场面。
他忐忑的靠近她,笑容与平时无异,“沈姐姐,你是特意在这里等我吗?”
杜芊芊点点头,把藏在背后包好的文房四宝递给他,“姐姐送你的。”她情不自禁摸了摸他的脑袋,“今年九岁了啊,要好好念书。”
陈瑾把东西抱在怀里,在她面前很乖,“好。”
他声音低落,应当是猜到杜芊芊方才肯定看见了。
陈瑾坐在她边上,一双璀璨的双眼亮晶晶的看着她说:“沈姐姐,我觉得你很像我娘。”
杜芊芊心里很酸,指尖勾勒着他的眉眼,喉咙几度哽咽,“你喜欢你娘吗?”
他又笑了一下,“喜欢。”随后,他说:“可是她已经不在了。”
杜芊芊想哭还想笑,她一直都以为儿子对她这个娘没有感情,统共也没有带过他几次,后来就连见都很少见了。
她吸吸鼻子,把眼眶里的水光给逼退了回去,“瑾哥儿,你不要难过,你娘亲一定会在某个你不知道的地方看着你,保佑你。”
“真的吗?”
“真的。”
杜芊芊没办法久留,离席时间太长会惹人注意,她依依不舍的对瑾哥儿道:“我先回去了,你也不要乱跑,不要叫人担心。”
她欲言又止,忍不住还是说了,“瑾哥儿,你平时不要太凶,温柔些才有女孩子喜欢。”
陈瑾听出来她没生气,沉重的心情略微开心了些,“好。”
这声好在敷衍她,陈瑾可不管其他人怎么看待他,会不会怕他。
湖畔的柳絮被风一吹,眉飞色舞的扬在半空。
杜芊芊偷偷溜开,又偷偷的溜了回去,宴席已经散的差不多,还剩下两三桌人,有她舅舅曾经的部下,还有几个她从前就不太喜欢的旧友。
方余书便是其中她讨厌的旧友之一,张嘴能说死人,每句都一针见血,扎的你浑身都痛。
杜家倒台后,方余书的父亲接替了位置,官运亨通,青云直上。
方余书生了一张招女孩喜欢的脸,看起来就是个爱沾花惹草,没个正经。
他眼尖的很,瞧见杜芊芊就凑过去,随即一笑,对容宣说道:“容大人,你艳福不浅啊,这姑娘长得可真美。”
容宣挡在杜芊芊跟前,遮住了方余书不善的眼光,“论艳福谁也比不上你。”
“我那些莺莺燕燕真是比不上你这个小妾。”方余书半带玩笑的问:“你素来不爱美色,要是腻了就把她送我了如何?我不嫌弃。”
不管过去五年还是八年,方余书这种德行就没变过,贱嗖嗖的去挑拨人。
容宣瞥了瞥他,也懒得装模作样下去,“方余书,你可别在我面前找打。”
“哟哟哟,怎么就开不起玩笑呢?我就说说,你别生气。”
“我先走了。”
“一起啊,我早晨是坐刘将军的马车过来的,他早回去了,你载我一程。”
容宣果断拒绝,“你自己慢慢走回去吧。”
“嘿,你不讲良心。”说完,他摆摆手道:“算了,你也没良心这玩意啊。”
*
有女人的地方最不缺流言,杜芊芊在生日宴上的壮举很快就通过各家夫人的口中传遍京城。
这传着传着就变了味,都说沈姨娘改不了浪荡性子当众勾引陈大人,没成事恼羞成怒之下泼人一身酒水,还说陈阙余大人大量因为容宣的求情没跟她计较。
听说这件事的人都忍不住摇头,个个都觉着容宣哪儿都好,就是眼神不行,挑来挑去,挑了个行为不端的妾。
搁在平常人家,发生这种事,这小妾早就被主母打死了,可是容宣尚未娶妻,三房便没有主母,其他两房也不好插手人家的后院。
流言蜚语在次日传进老太太的耳朵里,说是震怒也不为过。
贴身嬷嬷说完,当下就摔了茶杯,天气又热,老太太差点气昏过去,对着空气数落,“逆孙!我真是一刻都忍不下去,我们容家虽然在簪缨世族多的京城算不得什么,但也算是世家,何时出过这种丢人现眼的玩意?”
老太太做起事雷厉风行,冷眼道:“你一会儿带人去绑了沈姨娘,再去找个牙婆子来,把人给卖了,卖的越远越好。”
“这小少爷知道怕要动怒啊?估计还会让人拦着不让绑。”
“蠢东西,趁他不在去绑人,还轮得到他来拦?”
“好。”
这日午时刚过,一群膀大腰圆的嬷嬷们便冲进含竹院,手里拿着粗粗的绳子,凶神恶煞。
“把你们姨娘喊出来!”
杜芊芊刚打算小憩一会儿,尚来不及反应,手脚就被人按住,随即被绑的严严实实。
“你们松开我!”
“老太太请你过去,委屈姨娘了。”
杜芊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绿衣打不过她们,也被一起绑了过去,还好林轻够机灵,二话不说拔腿就跑去找书影,让他想法子通知容宣。
正午烈日当空,从含竹院到主院这一小段路,杜芊芊的脸蛋被晒红了,额头上冒着汗珠。
她被人一脚踹进屋内,跌倒在地,容老太太高高在上,眼皮子微抬,“你来的第一天,我便警告过你要安分守己,可你非但不听,接连惹事。我老了,不想造杀孽,卖了你也是你该,将来你为奴为娼,都不要怪我。”
杜芊芊也不想费口舌向老太太求情,说干了口水也不能改变她的主意,如今只能盼着容宣在她被卖掉之前赶回来,救她一次。
杜芊芊开始哭,起初是小声的哭,后来哭声越来越大,“老太太,我冤枉,我都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何况我对爷是一片真心,没了他我活不下去啊。”
容老太太能信她的话才有鬼了,不耐烦的问身旁的老嬷嬷,“牙婆子什么时候来?”
“眼见着就快到了。”
“知道了。”老太太双眸苍老但眼神仍然犀利,她盯着杜芊芊说:“别哭了,跟我哭没用,将来去你的买主跟前哭说不定还能讨些怜爱。”
杜芊芊收了声,膝盖跪的发疼,过了没多久,赵嬷嬷便领着牙婆子进了门。
“老太太,这人您放心,过了她手的人,都再也没机会回京。”
杜芊芊心凉了半截,牙婆子怎么来的这么快?!
眼前是等不到容宣来救她,只能想办法自救。
牙婆子身躯瘦弱,矮矮小小的,可力气却不小,揪着她手腕的绳子拽住她,“老太太,我就先待人走了,您交代的事我一定给您办妥。”
“嗯,出去吧。”
杜芊芊趁机解开绳子,坐在地上扒着门框,嚎啕大哭,“不,我不走,我死也不会离开爷。”
老太太对赵嬷嬷使了个眼色,她立马会意,上去用力掰开她的手指,牙婆子这种哭爹喊娘不肯走的场面早就见多,上去就在她腰上狠踹了一脚,“你可省点眼泪哭吧。”
等被卖进山沟沟里给老汉当老婆再哭也不迟。
任凭她们怎么折腾,杜芊芊就是不肯撒手,人跟长在门板上似的拖不动。
杜芊芊满头大汗,腰腹上被那脚踹的不轻,她忍着疼,哭的那叫一个惨烈。
等她快要坚持不住,容宣终于出现,他身上的朝服还没来得及换,面色如霜,杜芊芊扑过去,抱住他的腿,哭的惊天动地,“爷,我以为我快见不着你了。”
她肚量相当小,扒着他的裤腿边抹眼泪边告状,“她们还打我!”
杜芊芊眼眶周围红红的,湿漉漉的黑眼珠委屈的看着他,把手腕伸到他面前,白藕般的手腕上有两道显眼的红痕,她指着老太太身边的嬷嬷,哭着说:“你看,都打红了呢,我疼死了疼死了。”
容宣听了,心如同被人用针扎。
他也觉得有点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