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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章君摇头道:“我才应当感谢教主昔日救命之恩, 若不是月下那一声哨响,我与阿蜒恐怕早已不知埋骨何方。也正因为那次机缘,才让我比云苍的任何人都坚信, 五仙教德行无亏, 与中原正道一般无二。”
“德行无亏, 一般无二……”玄桐因为这样的褒扬而勾起了嘴角, 却不是微笑而是叹息, “难得凤章君对我教青眼有加,只是云苍峰上,持有偏见之人恐怕也不在少数。否则阿蜒也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被迫袒衣检视。”
听他提起这些, 凤章君面色微凛,却不做否认:“曾善之事我一定会追查到底。无论幕后主使是何人, 又有何居心,我都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玄桐含笑点头:“也请你用心保护好阿蜒。他不仅仅是五仙教的护法, 更是曾与你患难与共的兄弟,莫要让他失意。”
凤章君应了, 随即起身告辞。原路走出听瀑居,就看见情花藤下林子晴与练朱弦正在等候。
他还没走过去,阿晴已经凑了上来:“仙君哥哥,掌门师兄与你说了些什么?”
练朱弦却一把将阿晴逮住:“别胡闹了, 你不是还有事吗, 快滚!”
阿晴依言滚远了, 于是又剩下来时的二个人,一同离开听瀑居,沿原路往谷口走去。
约莫走了半炷香的工夫,练朱弦忽然停下脚步,指着右手边的一条岔路:“出门在外,如今这一身不太方便,我的居所就在附近。不知仙君可否稍待片刻,容我做些调整?”
其实凤章君早就觉得他浑身银饰琳琅,美则美矣,却也太过招摇。于是两个人便上了岔路,往林翳深浓的秘境里去了。
练朱弦的居处名为“画境”,是一片远离尘嚣的静谧之地。谷中气候湿热,此处却颇为凉爽。大抵是因为头顶的树冠遮天蔽日,而远处的高山融雪又汩汩而来,带走了燥热与瘴毒。
前方山谷狭窄处并立着两株老树。枝端缠绕着几株蔓乌头,蓝紫色花藤如瀑布般垂挂下来。
撩开“瀑布”便是一片小树林,林下的灌丛里掩映着无数珍贵药草。或许是因为食源充足,林间鸟鸣啁啾,居然还有绿孔雀悠闲踱步。
景色优美,但修筑在树林边缘的竹屋就不那么起眼了。屋内宽敞,陈设却不多。除去一些竹制的日用品之外,房梁上还倒悬着风干中的草药,散发出淡淡清香。
练朱弦将凤章君请到外间暂坐,又从地窖里取出一个小坛,坛里是千年雪水。
他为凤章君倒了水,转头就进了内间,开始脱下盛装。
刚脱到一半,他听见凤章君问话:“当年那些孩子,如今全在谷里?”
“不是全部。”练朱弦据实以告:“大家在谷里休养了数日,之后那些还记着家的都被送了回去。不记得或是不想回的,也有一些被送往大焱和南诏的孤独堂。余下只有我、子晴与少数几人决心留在谷中学艺,可也是过了好多年才陆续通过入教考试。”
凤章君若有所思:“这些人如今也该是教中股肱了罢?”
练朱弦却轻声叹息:“有人根基浅薄,寿尽而逝;也有人学艺不精,走火入魔身亡;但更多的还是死在魑魅魍魉之手……总之,如今余下的只有我跟阿晴而已。”
这倒令凤章君有些意外,可他又联想到自己身上——从柳泉城到浮戏山,再回归云苍峰,其间的生离死别又何尝会比这小小五仙教中的悲欢离合来得轻松。
也唯有这种时候,他才能真切地感觉到,自己已在世上活过了百年。
世人都说最大的痛苦是无常;可唯有活得久了才看透,其实无常才是人生常态。若想证道成仙,不参透这一点绝对不行。
所以凤章君从未想过成仙。
他正思忖着,只见面前竹帘一动,练朱弦已经重新收拾停当,走了出来。
摒弃了繁冗不便的服饰,练朱弦换上一身茛纱黑袍。腰腹、手腕和脚踝全都用织锦束紧了,又将头发扎成马尾,显得利落轻快。
凤章君倒没说什么。得知练朱弦已经准备就绪,他放下茶盏就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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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中原诸多门派一样,五仙教内部也无法御剑而行。因此直到走出山谷,凤章君才重新召唤出了纸鹤。
短短半天之内二度飞上高空,练朱弦显然已经有了些心得,再不至于紧张到麻痹。
由于有了目标,凤章君御剑更疾,仅用半个时辰就从郁热的南诏飞回到了清凉的云苍山巅。
一落了地,他就召来几名守卫。吩咐他们立刻带人去仰天堂、橘井堂等处寻找怀远的踪迹。而他则领着练朱弦径直朝旧经楼而去。
旧经楼是云苍峰背阴处的偏僻院落。大约两百年前,山峰被雷电劈中,落石导致流瀑改道,冲毁了临近的几处宫观建筑。当时的掌门认为是天意,并未进行修缮,而是下令让宫观搬迁、异地重建,旧经楼就是其中之一。
在凤章君的带领下,练朱弦很快就见到了它的真容。
那是一栋几乎与瀑布比邻的危楼,周身包裹着一层朦朦胧胧的水汽。云苍峰上其他的建筑都是丹楹刻桷,唯独它浑身的修饰都已朽烂冲净,反倒丛生着一层厚厚的凤尾竹,倒像一只千年的绿毛老龟,荒诞诡异。
二人顶着隆隆的瀑布水声走进前院,地面一片湿滑,到处都是东一簇西一簇的青苔。
“……看这里!”练朱弦指向一侧的围墙——那里的青苔留有几道近乎于平行的刮擦痕迹。刮擦处裸露着砖墙,说明痕迹尚新。
他伸手比了一比大小,的确像是尸鬼留下的。
但除此之外,再无任何离奇之处。
“跟紧我。”凤章君继续领着练朱弦往里走。
一楼的正门是虚掩着的,门内没有烛光。而且显然是怀远布了结界,一走进室内,瀑布噪音顿时销声匿迹。
无法立刻习惯这突兀的死寂,练朱弦一边揉着轻微耳鸣的耳朵,一边放眼望去——全都是书、书、书。
凤章君曾经简单地提起过,旧经楼被废弃时,就地淘汰了一大批品质不良的刻本书籍。然而这些废书对于怀远而言却显然意义非凡。
它们组成了他的卧榻、枕头、书案、坐垫,乃至御寒的被褥和照明的灯烛,在这潮湿阴暗的死寂世界里,给予了他文字本身所无法给予的温暖。
即便可以肯定怀远就是尸鬼的操纵者,可一想到这个独臂人在如此艰难的环境里独活了两百年,练朱弦也并不因为真相即将水落石出而感到欣快了。
受到潮气的侵蚀,西侧厢房已经坍塌,一楼余下的空间并不算大。凤章君很快巡视了一遍。
“楼梯塌了,有尘灰,应该很久没人上去过。”
怀远不在这里,但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里应该有一个密室、一个能将曾善的遗体偷偷保存两百年的环境。
无需沟通商量,凤章君与练朱弦默契极佳,立刻分头搜寻起来。
“这个,正常么?”练朱弦很快就有了发现,他用手指的是一双鞋。
乍看之下,这是一双规规矩矩的鞋,整齐并排在书榻前面。但是仔细观察,却又显得无比诡异。
“不正常。”凤章君俯身捡起了其中的一只,皱着眉头正反查看。
他从未在云苍峰上见过如此破烂的鞋——尽管鞋面似乎还是好的,可是鞋底却早已经磨穿了,脚掌与脚跟都是大洞,余下的鞋底浸着一层乌黑的血垢。
“厚生堂会为弟子发放衣装鞋袜,有求必应。”为避免练朱弦误以为云苍峰苛待弟子,他不得不如此解释。
练朱弦则若有所思:“既然已经磨成这样了,为什么不用纸张来做鞋底?就算赤脚,恐怕也比趿着一双破鞋要来得舒适。”
道理虽然如此,可一想起怀远那疯疯癫癫的模样,却又似乎不难理解。
凤章君将破鞋丢回书榻边,却又扫见书籍堆垒的缝隙之间隐约落着什么东西。
他将书砖左右推开,随着光线的抵达,那东西竟也明亮起来了。
“是珍珠。”练朱弦拈起来放在了掌心里,“珠上有孔,应该是饰品的一部分……中原的男人喜欢珍珠?”
凤章君抬头:“更像女子的钗饰。”
当他回答的时候,练朱弦已经挥手将更多的书砖推开。书榻分崩离析,在显露出的尘垢之中,散落着更多的珍珠,以及一支变黑的银钗。
怀远为何会有女子的首饰?答案就在银钗的边上。
“暗门。”
凤章君抽出凤阙剑,沿着地面上一点受潮变形的缝隙楔入、撬动。
吱嘎一声,一块木板被撬起,显露在眼前的是一条地道。
唯一没有哭泣的,是那个站在最前面,试图保护同伴们的少年。他比阿蜒高出大半个脑袋,穿着考究的锦袍,不过污脏破烂了,倒像个落难的皇子。
“你们别动阿蜒!腐水咒是我教的,你们要杀就杀了我!”
他大声怒吼,可传进匪徒的耳朵里,也不过只是一条幼犬的吠叫。
匪徒之中走出了一个黝黑精壮的男人。他站定在阿蜒身旁,目光却紧瞪着锦衣少年。
少年紧张得发抖,却并不转移目光。可是他的勇气看在男人眼里,反倒成了一种挑衅。
只见寒光一闪,紧跟着嘶哑惨叫——匕首插进了阿蜒的手臂,血液落在地面的枯草上,滴滴答答。
在小鬼们的惊声哭喊里,男人捏住阿蜒的脖颈提起,向锦衣少年发出恐吓:“再敢多瞪我一眼,我就抠掉这小子的眼珠,再把肉一片一片剐下来烫酒吃!”
大殿之中还有肉香未散,锦衣少年知道这绝不是一句虚话。
“还愣着干啥?你想让他死?!”男人咄咄逼人。
怀着愤懑与无奈,少年低下头去,将目光压在阿蜒脚旁那堆染血的干草上。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的眼眶里早已蓄满了泪水。
不远处传来一个沉闷的声音:“够了,蛮子,给那小子一个痛快。”
知道自己大难临头,精疲力尽的阿蜒只抽搐了一下就彻底认命,既没哭、也没发出半点声音。
他只是向锦衣少年送去一个诀别的苦笑。
可少年却为了保护他而低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