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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金山的一栋华邸气氛凝重,游山失踪的三家均派了人来,在此等候消息。
尽管搜了又搜,将紫金山上下筛了数遍,人们依然连一根头发也没寻着。郑公子身死,许小姐侥幸拣了条命,其他人至今无踪,谁都明白凶多吉少。
阮凤轩不愿想妹妹已遭不测,更不敢猜她到底经历了什么。初次离家就碰上这样大的事,阮凤轩已彻底不知所措,连束冠歪了也不觉,颓唐又绝望的看向一旁的薄景焕。
然而这一次,在阮凤轩印象中无所不能的好友同样束手无策,直到一名随从私下禀报,薄景焕眉间一沉,走回来道,“龙王山附近发现了十来具尸体,依服色描述,有一位似许公子。”
郑、许两家亦在一处,一听此言,许家的人顿时灰了脸。
阮凤轩犹如五雷轰顶,白着脸扯住好友的衣袖,颤声问,“——有没有——不不——”
薄景焕神情沉重,没有接话,“我走一趟龙王山,还请许家的几位一道去认一认。”
阮凤轩失魂落魄,兀自道,“——不会——奴奴不会——”
忽然一个吏役奔进屋邸,一口气险些喘不过来,急急嚷道,“禀侯爷!阮公子——阮小姐——寻到了!”
所有人都惊住了,目光全投在吏役身上。
阮凤轩呆了,狂喜的扑上去揪住吏役的衣领,“你说什么?她回来了!人在哪!还活着?”
吏役给他抻着脖子,晃得脑袋发晕,舌头也打结了,“巡山时发现的——活的——在山腰的——客邸——”
紫金山上上下下搜了几十遍,一直毫无所得,突然间冒出一个人来,可谓咄咄怪事。阮凤轩也不管其他,一听妹妹无恙就欣喜若狂,放开小吏冲出屋外,叱喝随从牵马,顺着吏役所指的方向疾驰而去。
然而阮凤轩千想万想也想不到,乖巧可爱的妹妹完全变了一个人,她蓬头乱发,外裙破碎,衣衫污满泥土,仿佛被活埋过一般,要不是有画像佐证无误,山吏都不敢确认。
更可怕的是明明门口空无一物,她依然不断惊叫,汗混着土污了面颊,秀颜惊惧万分,仿佛见到了某种可怕的阴魂,她一头扎进床帐深处,紧紧搂着枕被,无论是亲人还是侍女试图接近,都会吓得她瑟瑟发抖。
她的身体并没有异样,请了大夫也未诊出端倪,人却变得歇斯底里,神智全失,不仅认不出熟悉的人,更见了谁都恐惧不已,狂乱的惊叫有鬼,摸到什么砸什么,房中的花瓶瓷盏碎了一地,好端端的一个人竟然痴颠了。
几度试图安抚未果,阮凤轩已经要崩溃了,一脸汗的想将她从床帐深处扯出来,“奴奴,你这是怎么了?我是你哥哥!”
少女拼命挣扎,几番拉扯下来气息断续,近乎昏厥。
薄景焕也被眼前的意外彻底惊住了,半晌反应不过来。
直到阮凤轩的情绪太过激动,他才回过神上前拉开,两人避去屋外商议。无人注意威宁侯的随侍正透过半敞的窗棂盯着屋内的郡主,眸光冰冷而锐利。
四周安静下来,少女伏在枕上朦胧的喘息,散发覆住了她的脸,侍女们轻手轻脚的收捡,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苏璇当然不情愿让一个名门千金装痴扮傻,奈何确实没有更好的法子。
王陵一事隐秘太多,牵连过大,无法宣之于外。若是直接将她送回去,朝暮阁必会用尽手段劫人拷问,琅琊王府防不胜防,苏璇也不可能长年在她身旁守护。
叶庭的计策虽然离奇,细想甚为有效,哪怕幕后之人心机再深,也不会费尽周折去劫个傻子,当然,前提是证实她确已神智昏匮。为了尽可能的瞒过去,叶庭甚至将郡主安排在一家专收离魂失智之人的善堂住了数日,学习痴傻之人的行止神态。
阮静妍归来时脸色苍白,神思不属,显然受的刺激不小,苏璇险些想劝叶庭作罢,最终还是一席对谈让他定下了心。
少女依在他榻边,想起所见依然难平惊悸,无意识掐着掌心,“——我很害怕,人人都厌弃他们,如果——我变成那样,会不会也——”
苏璇格外不忍,握了一下她的指尖,冰凉得令人心疼,“爱你的家人不会嫌弃,而且时间不太长,等回琅琊过个一年半载,你就可以装作病好了,只是将当时的事全忘了。
她似乎有了些力气,勉强笑了一下。
苏璇满心怜惜,又不得不叮嘱,“奴奴,陵墓中的黄金太重要,又涉及权贵逆谋,连我们也不知幕后究竟是何人,他们一定会在暗处窥视,想尽办法探悉你所经历的一切,依师兄的意思,对最亲近的人也不要露出破绽,唯有让所有人深信,你才能真正安全。”
连亲人一并隐瞒,意味着彻底的孤立,少女迷茫的低下头,颈项的线条柔美又脆弱,像一只无助的白鸽。
苏璇终是心软,放柔声音道,“这是唯一能让你安全回家的办法,我知道很难,假如你实在害怕,不愿——”
少女抬起头,清眸雾气朦胧,微微发颤的打断,“回了琅琊,你会来看我吗?”
苏璇一怔还未回答,门外传来了一声咳响。
明知叶庭在提醒,苏璇静了一瞬,忽然笑起来,捏住她的手一紧,嘴唇无声一动。
少女的眼眸亮起来,明光流灿,盈盈如梦,含着泪笑了,“你费了那么大的代价救我,我一定要做到。”
她脆弱时我见犹怜,坚毅起来更是美得惊心,从怀里取出一物,正是王陵中的玉镯。镯身纯白如脂,独有龙眼大小的一脉鲜红,奇特而珍罕。“这是你给的镯子,镯上的沁痕就像你染的血,我永远记得当时的情景,只要有它陪伴——我什么都不怕。”
紫金山一劫,两名世家公子横遭不幸,随行的家丁仆婢尽丧,独有两位小姐生还,离奇之处甚多,让整件事更增神秘。许小姐可议论之处不多,琅琊阮家的郡主却被一传再传,引发了众多猜疑。
这位郡主初入金陵就因容颜清丽,温婉柔静而赢得多方赞誉,此次被掳失踪多日,莫名奇妙的重现,脏污得犹如土里刨出来,真可谓匪夷所思。有流言道她是被山神所救,也有人说她是被歹人污藏,还有说她是撞见了邪鬼,才让一个好端端的世族千金变得痴傻失智。
总之各路谣言甚嚣尘上,连天子都派了近臣前去探询抚慰。
轰动金陵的大案最终被京兆尹落定为龙王山的匪贼作乱,恶徒潜入紫金山意图劫绑贵人,不料被两位公子撞破而试图杀人灭口,事后趁地动逃之夭夭,白门寨所掘出的尸首成了铁证。
威宁侯领了骁勇的精兵围剿,整个贼寨被彻底铲平,几位寨主在逃窜中身亡。薄景焕身先士卒,勇猛斩敌,赢得了朝野一致嘉赞,却难以抚平他内心的郁愤伤怀。
一个秋风飒飒的清晨,阮凤轩携着妹妹踏上了返家之路,薄景焕在长亭怅然相送,望着锐卒护送的车列漫漫而行,直到山回路转,终不复见。
数日后,另一驾轻车悄然出城。
天空湛蓝晴爽,道旁的白杨半黄半翠,风一过哗哗的沙响。车夫是位老叟,赶得不紧不慢,一个小胡姬坐在车板上,折着几根金黄的麦杆玩。
车行了一个多时辰,几名大汉纵马从后方赶来,路过时一勒缰,高声打问,“老头,这一路可见过一个佩剑的二十左右的青年?”
车夫年老,胡姬太小,都没有答腔,忽而车帘一掀,现出车内一名二十七八的男子,打量着众人回道,“方才见过一个人似如兄台所说,往东南方去了。”
几名大汉谢也没谢一声,拔转马头向东南追去。
男子放下轿帘,向对面的人一哂,“第六拔了,都想踩着你的名头上位,金陵一战,你从此再难清净。”
对面的正是大汉们四处寻找的苏璇,他坐久了略有不适,改了半躺,“还好师兄将他们诳走了,不然哪应付得过来。”
叶庭将包裹收拢在一侧,抛过软垫让他倚着,探头让车夫寻个地方歇一歇。
苏璇禁不住好笑,“师兄真当我是豆腐做的?伤势好了六七成,已经没什么大碍,像这般走走停停,几时才能到少林。”
马车驶入道边一处林荫,老叟勒马收缰,叶庭跳下来舒展肩臂,一阵凉风拂过,更增舒惬,“那又如何,朝暮阁平白受了重挫,连个对头都寻不着,近日应该能消停一阵,既然江湖无事,天下太平,赶个路急什么。”
小胡姬见叶庭离了车,悄悄的溜近。之前叶庭怕她扰了苏璇养伤,拎她过来晃了一面又给锁回院里,弄得她畏惧更深,苏璇劝抚也无用,摸了摸她的小脑袋,“阿落累不累?要不要进车里歇一会?”
小胡姬摇了摇头,苏璇从车厢里翻出一把木剑,“那寻一处平地,把教你的剑法练一练。”
待她去了,苏璇见手边放着一只精致的草编蚂蚱,拾起来道,“师兄,到底是该先教心法还是剑诀?”
叶庭一直在冷眼旁观,淡道,“教她?两个都不适宜。”
苏璇只作未闻,“我当年好像是一起学的,就这么教吧。”
叶庭解下水囊饮了一口,“就算不提出身,她没有半点学剑该有的刚韧,弱兔无论如何成不了猛虎,徒耗精力罢了。”
苏璇不在意的一笑。“那也无妨,至少不会再有人横加欺凌。”
“正阳宫收徒一看心志,二看根骨,从不是怜恤孤弱,你强收她做弟子,对你与她均非益事。”叶庭知道劝也无用,拾了几块石头与枯枝搭起简灶,“随你,大不了再另收几个良材。”
苏璇自有主张,“我不想再收其他徒弟,有阿落就够了。”
叶庭三两下生起了火,准备热一热干粮,“不可能,几位长老卯足了劲要给你荐人。”
苏璇将草蚂蚱别在车梁上,拔了拔长长的触须,“那些新弟子根骨好出身佳,拜在谁门下都一样;阿落却生来就横遭践踏,一旦做了师姐,必会被压得更不堪。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抑不足而奉有余。我既有此力,为何不能以有余补弱小。”
叶庭居然一时无话可说,半晌才道,“那是天道,你我不过是凡人,抛尽热血能补得了几分?弱者恒弱,强者恒强,待你力衰体竭,弱者能给得了几分回报?唯有择良俊而教,薪火相传,生生不灭,才是延续之道。”
苏璇伸了个懒腰,不甚放在心上,“我没想过什么回报,何况师兄也小瞧了阿落,她其实很聪明,不比旁人差,只是受多了欺凌格外怕人,等长大了就好。”
两人各持己见,谁也劝服不了谁,突然小胡姬背着木剑,抓着东西跑过来献宝。
苏璇一看,竟是一只毛色斑驳的野兔,登时一乐,“阿落会捉兔子了,真不错,正好一会烤来吃。”
小胡姬的深眸亮晶晶的,热切的把兔子举给他。
苏璇接过掂了掂,抛给叶庭,“好久没尝过师兄的手艺,馋得慌。”
天都峰常年茹素,少年人淡得受不了,私下偶尔违规打些野味,师长多半睁一眼闭一眼。叶庭素来端正自律,却没少烹烤,甚至在调味上别有匠心,全是因苏璇之故。此时他被一大一小盯着,也觉有些好笑,盘算着份量不足,又去打了两只,一并处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