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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庭听完首尾不置可否,拖过凳子坐下,“然后你就把这孩子抱回来了?”
女童好像还认得苏璇,没有躲避他,但也不像过去的亲近,她的神气比从前更麻木,肿突的额头鼓得透亮,身上的伤由大夫上了药,据说还有不少淤痕。
叶庭看她也确实可怜,“回头我跟温公子说一声,再打听一下有没有好人家。”
苏璇的胸膛像堵了一块石头,既怒又愧,闷声道,“不必了,她送到哪里都要受欺凌。”
一个是固执的少年,一个是呆弱的女童,叶庭对着两人也是头疼,“那该如何,她有胡人血脉,一眼就能看出,不可能像那个渔家女孩一样。”
苏璇想了又想,摸了摸女童柔软的发旋,“我会照顾她。”
叶庭简直要给气笑了,“你自己才出江湖没两年,能照顾谁?”
苏璇其实也不知该怎样安排,他已经错了一次,要不是这回恰巧送信而来,怎知道孩子竟过的如此糟,小小的胡人女童,在旁人眼里草芥一般,如果再错托,怕是命都没了。
叶庭应酬了一天才回来,又要处理意外的变故,随道,“她瞧着不是个机灵的样子,你要实在不放心,寻一个心善的老媪,给些银钱代为看护,请温公子照应一二就是。”
温轻绒早晚要离开凤阳,纵然相托也难以长久,何况她是个话都说不清的孩童,苏璇默了一会答非所问,“这孩子以前在流浪班子里饿怕了,很喜欢吃东西,在刘府呆了几个月,给吃的都不大接了。”
叶庭知他想不开就容易执拗,耐心劝道,“你也不必太自责,她出身过于低贱,正经人家连婢仆都不会选胡姬,不是你所能左右,有心也是无用。”
苏璇将药膏抹上女童手背的一块擦伤,“师兄,为何世人瞧不起胡人。”
道家讲究万物一体,本无殊异,叶庭对胡人并无歧见,不过他通透世俗,从不逆之而行,“葱岭以外皆是胡地,种族极多,时有征战,败者沦为奴隶,转入商人之手。胡女风情特异,中原酒肆歌坊大肆购入,可获数倍之利,就成了一项源源不绝的生意。她们在中原等同奴籍,律比畜产,只能被转卖,无法独立存身。比如你救的这个孩子,就算主人将之打杀,律法仅是罚些银两。她长大了必是入歌舞之肆,难有好的出路,更不可能嫁与良家子。不是师兄心肠硬,而今的世道能做的有限,你救得了一次两次,难道还能更改她的一生?”
苏璇不知听进去了几分,沉默着没有接话。
明明做了不少大事,在江湖已经声名鹊起,这一刻却还是山间认真倔强的少年,叶庭心一软,也不忍多言,“这事交给师兄,由我安置,你就不必再费心了。”
温轻绒难免汗颜,是他接洽刘府将孩子送过去,办妥就放在了脑后,从未想过前去探视,不料弄成如今的局面,两头都落了尴尬。
叶庭处事圆融,先行向温轻绒与刘府致了歉,只道师弟行事莽撞。
温轻绒越发惭愧,他不好意思见苏璇,嘱宁樱买了几件孩童的衣物,备了几色礼物,托温白羽送过去,名为探望,实为致歉。
温白羽离开父母后也成长了一些,她青春娇美,又是灵鹫宫主的爱女,在兄长的引带下结识了不少才俊,颇有几个对她生了爱慕之心,整日明争暗斗。她初时快悦,时间久了便索然无味,尽管这些人热切殷勤,一句话如奉纶音,却没一个入得了她的眼,及得上她所结识的首个宫外人。
可惜她初时不以为然,直到九华山一战后,数月间无论她去何处,总有人一再提及提苏璇的名字,赞誉与议论无数,她才真正感到了惋惜。
这一次他重返凤阳,温白羽暗生欢喜,少女的矜持让她不动声色,反正有故人之谊,往来必不会少,谁料连日下来兄长陪着叶庭频繁交游,苏璇却未再露面。
兄长的托付让她得了机会,温白羽精心梳妆了一番,眉描青黛,胭脂薄染,宁樱与宁芙满口称赞,及至到了客栈居然扑了个空,苏璇不知去了何处。
温白羽芳心生恼,自矜身份不好发脾气,宁樱还在询问店家,她已经冷着脸返身而走,刚出客栈撞见一人迎面而来,可不正是苏璇。
苏璇瞧见她略略一怔,点首致意。“温小姐?”
温白羽登时一喜,绽出了一个明俏的笑。
比起数月前,苏璇的身量又拔高了,他清正朗越,神采奕奕,一举一动英华自蕴。唯一别扭的是怀里抱着一个小胡姬,一手拿着拔浪鼓玩逗,全不觉旁人看来有多奇怪。
温白羽突然来访,大出苏璇的意料,他少不得延客入室,唤店伙送来茶水,接了礼物致了谢语。两人此前不算亲近,纵然有宁樱在一旁引话,待客套完毕就有些冷场。
温白羽刻意盛妆而来,见苏璇虽是对答有礼,并不见丝毫惊艳夸赞,态度与从前无二,心底顿觉不是滋味,苏璇哪知道大小姐的心思,见点心上来,顺手就给女童喂了一块。
温白羽瞧着格外不顺眼,忍不住道,“这孩子一直留在苏少侠处怕是不妥,还是该尽早处置。”
苏璇客气的回道,“多承温小姐提醒,我自会思虑。”
温白羽见他如此回话,隐约生出不快,“刘家也寻我哥哥解释了此事,不过是孩童间的戏耍,稍微闹得过了些,算不得什么,平日待她也是衣食无缺,苏少侠不必太过在意。”
女童额头的肿包已经消了,淤痕也褪成了淡黄,她见了旁人就不敢抬头,自己摸着拔浪鼓玩,极是安静乖巧,苏璇淡淡的应道,“是我考虑不周,让温兄受累了。”
宁樱看出他无意再聊女童的事,朝温白羽使了个眼色。
温白羽只顾盯着苏璇,全未留意其他,见苏璇反应丝毫不热络,一股莫名的嫉意糁杂,混成了微恙,“一个胡人丫头,难道还指望刘家当小姐供着?陪几个少爷玩耍,原本就是下人的本份,也唯有苏少侠过于仁厚,才会为此苛责。”
这位大小姐全忘了自己是来代兄致歉的,一番话嗔怪连着教训,宁樱听得都惊住了。
苏璇眉峰似剑,多了一丝英锐的冷气,“温小姐说的是,恕我量浅,见不得人平白受欺。”
“什么受欺!凭她的身份当下人都是抬举了,挨上几颗石头又怎的。”温白羽见他的神色,一怒之下霍然而起,纤指遥戳女童的鼻尖,“你既然如此看重,觉得在刘家是欺辱了她,怎么不将她送去正阳宫,让掌教真人与长老瞧一瞧!”
突然迸发的怒气吓得女童缩起来,苏璇将她抱开去,缓声哄了两句。
宁樱急得一头热汗,硬着头皮从旁缓和,“温师妹不是这个意思,她是怕苏少侠一心求全,为此过度忧烦。苏少侠是温公子的救命恩人,温公子一直感念,想为苏少侠分忧,上次还说想将女童送入灵鹫宫,以免在俗世横受侵扰。”
温白羽要是能领会旁人的曲意,也就不是温大小姐,她娇容嗔怒,盛气未消的斥道,“宁樱师姐胡说些什么!她算哪里来的东西,也配入我灵鹫宫?”
宁樱几乎想掩面,深悔不该来此,“温公子确实私下道过,师妹不信尽可回去询问。”
不等温白羽再斥,苏璇已然开口,“多谢宁樱姑娘,也请代我谢过温兄好意。只是她这般资质怎配去灵鹫宫,还是做我的徒弟吧。”
温白羽怔住了,几疑自己听错,“你说什么?”
苏璇出于礼仪忍了又忍,其实早已怒极,冲动之下一言出口,“我这年纪本不配为人师,好在她也小,应是无妨。温小姐无须忧心,不管她将来好赖,定不会再牵连温兄与灵鹫宫。”
温白羽愕了一瞬,仿佛听见了世上最滑稽的事,咯咯讽笑起来,“你要收一个胡女为徒?令师兄定是惊喜得紧,传出去江湖上人人乐道,正阳宫可要满门生辉了。”
宁樱在一旁目瞪口呆,完全没想到事情竟到如此地步,连圆场都不知从何圆起,眼睁睁见对面英气的少年一静,也笑了笑,罕见的字字锋利。
“那又如何,总之不必再闻温小姐之言,幸甚。”
温白羽是红着眼睛回去的,她从未受过这般羞辱,整条帕子都浸湿了。
温轻绒看见妹妹的模样吓了一跳,听完她连哭带嚷的泣诉,又由宁樱道了细节,一口凉气抽在心坎,半晌才道出话语,“我本是要结好于恩人,而今却——你——”
“我如何!”温白羽气得泪涟涟,抢白道,“我好心劝他,他反倒嘲讽我,等我将他收胡姬为徒的消息散出去,看谁没脸!”
温轻绒赶紧闭了门扉,跌足而道,“简直不知轻重,这话要是由你传出去,灵鹫宫与正阳宫就算结梁子了,人家救了我的命,你恩将仇报,到底谁没脸。”
温白羽受了兄长的斥责,益发委屈,“是他辱我,哥哥竟然还替他说话!”
相处数月,温轻绒早知妹妹受父母娇宠过度,人情世故一窍不通,他颇为无力的道,“他如何辱你了,那是被你气坏了!苏少侠怜恤弱小,你偏要字字贬低,与打人颜面何异?宁樱师姐说得不错,我确是有意将女童送去灵鹫宫,还未来得及与你提罢了。”
温白羽过于错愕,一双杏眼圆瞪,不等她开口,温轻绒接道,“你和一个女童斗什么气,苏少侠剑术非凡,人又重义,但有所助必会记念情份,不就是灵鹫宫多个胡姬仆人而已,这等便宜之事,你怎么就想不通?”
温白羽犹是不忿,还要再说,又被温轻绒打断道,“你一番话连讽带激,苏少侠要是真收了胡女为徒,闹出风波,我们难辞其咎。何况他师兄叶庭精明练达,将来极可能袭北辰真人之位,在叶庭眼皮底下出了这等事,师长必然迁怪。等叶庭成了掌教,会对灵鹫宫如何看待?一件小事弄得两派结怨,你自己想想值不值。”
温轻绒越说越头疼,然而事已至此,唯有设法弥补,他顾不得妹妹,转向宁樱,“我去寻叶庭致歉,他自会劝导苏璇,这事就好揭过去,你替我看着白羽,不要再出什么乱子。”
温轻绒寻去苏叶两人所居的客栈,进门正见叶庭在案前看一封短信,见他匆匆而来,微现讶色。
温轻绒有种不妙的预感,转眼一扫,不仅苏璇未见,连房中的衣物行囊也少了一半。
凤阳城外的一条黄土小道上,苏璇信马由缰,像自语又像在对怀中的女童说话。“走得这样急,师兄一定觉得很奇怪。他要是得了消息,一定立刻把你送走,我又不能和师兄冲突,那可麻烦得紧。”
女童好奇的看着他,乌溜溜的眼睛一眨,手中的拔浪鼓转了转。
收徒是冲动之语,却似拔开了数日的乌云,苏璇的念头忽然明晰起来,在极短时间就做出了决定,此刻一身轻松,对女童作了个鬼脸,“师兄接下来要往潞州,我们去别的地方,只要不碰上,师兄也不能如何。”
一只彩色的蝴蝶从前面飞过,女童呀了一声,这倒提醒了苏璇。“你该有个名字,当日既然是从半空掉下来,就叫阿落吧。”
马蹄答答的走了一会,苏璇又道,“苏云落,这名字如何?”
女童似懂非懂,稚气的睫毛下小痣鲜红,“——阿落——?”
“我也不知师父怎么当,先教你学说话,念一念千字文。”看女童单纯懵懂的样子,苏璇哄道,“乖,念会了给你吃包子。”
提到食物,女童的大眼睛亮了,重复了一遍,“——阿落,吃包子——”
苏璇失笑,揉了揉她的头,开始背书,“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女童的口齿磕磕绊绊,小面孔很认真,跟着念道,“天地——玄黄——荒?”
他知道她必然记不住,也不急于纠正,“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日——盈昃——晨宿张——”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马蹄踏着灰黄的扬尘,载着马上的人徐行,一大一小的声音随风而散,去向不知尽头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