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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场让人不舒服的饭局过后,时间很快就进入六月毕业季。
钟笙的分配通知猝不及防就下来了,果然是回原籍。
在分配通知书下来之前,有学长学姐说过,以前也有学生在森城找到工作,就能留在森城的先例,但是如果分配通知书已经下来, 就会变得很棘手, 因为改派书是必须要就业处才能下发的, 已经不是学校可以操作的。
回宜城的分配通知书让钟笙陷入恐慌,她多次找到学校的老师求情, 一开始老师还给钟笙讲一些安抚的空话, 到后来, 老师也不耐烦了,直截了当地说:“分配政策, 是为了全国各地都有人才去建设,而不是为了给学生一个保障,不要想错了国家培养大学生, 给分配政策的初衷。分配政策是很严格的,如果随便就可以不回原籍,那么小城市小地方岂不是越发没有人了?人往高处走, 谁辛辛苦苦读完大学, 不想留在建设得更好的大城市?可是我们国家现在处在发展的关键时期, 大学生肩膀上的责任很重,回去建设家乡,就是对国家最好的回报!”
“……”
老师严厉的批评让钟笙无言以对,如果最后还是要回宜城,当初她努力来森城,又有什么意义?
原来她不管多么努力,也无法摆脱命运的安排,这结局真的酸涩到了极点。
她第一次感觉到社会大规则之下,蝼蚁平民的无力。
这种无力比当年她不得不去读中专的时候,更甚。
……
****
现实中的北都和池怀音想象中的北都完全不一样,除了那些热门的古迹还提醒着这座城市曾有着几千年的历史沉淀,别的发展,已经先于别处十几二十年。
北都有色金属研究总院的科研人员,甚至在这里学习的研究生,都是全国各地最顶级的人才,很多季时禹和池怀音想不通的东西,别人不过轻轻点拨就通了。
在北都一个多月连轴的开会、科研探讨,让池怀音见识了很多业内顶级的专家,也意识到她曾获得的那么一点小成就,在别人面前是多么不值一提。
池怀音终于明白,为什么森大的学生都希望能得到曹教授的推荐名额。这种工作环境,确实完全不一样。
这种认知让季时禹和池怀音都进入了百分百专注地工作状态,比起那些男女情爱的小事,他们还有更有意义的事情要做。
一个多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要离开的时候,池怀音甚至有些不舍,虽然高压,但是她实在爱这种心无旁骛的工作环境。
北都城市大,火车站离北都有色金属研究总院很远,曹教授怕误车,给他们安排了火车站附近的招待所来住。
大约是赶上了周五晚上,火车站附近招待所都住满了,他们找了许久,最后找到的环境最好的,是那种单间鸽子房。一个小房间里大概可以放下一张单人床和一张小桌子,环境破旧,屋顶低矮,十分压抑。
池怀音进去的时候,其实是有些不适感的。将自己的布包放在床头,池怀音心理建设许久,才让自己在那张看起来不是很干净的床上躺下。
看看那扇破旧的门,池怀音不敢关灯,就这么和衣而睡。
不知是不是最近太累,人产生了幻觉,池怀音觉得耳边一直传来“叽叽”的声音,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实在吵得睡不着,池怀音辗转翻了个身。
这不翻身还好,一翻身就见自己枕头边有一只黑黢黢的老鼠,这只老鼠又大又肥,身上长着黑灰色的猫,尾巴很长,搭在她的枕头上,尖尖的耳朵挺立,一双绿豆一样的小眼睛盯着池怀音。
池怀音全身的汗毛瞬间就竖了起来,鸡皮疙瘩起了一身,连天灵盖都开始发麻,几乎是触电一样,倏地就从床上跳了起来。
“啊——”一声难以自控的尖叫,脱口而出。
……
虽然这种鸽子房条件不是多好,但季时禹一个大男人倒是可以将就,只是这床铺很窄,屋子就这么点,翻个身都怕掉到地上。
曹教授住的那一间在楼上,楼下只有他和池怀音。
他正要睡觉,就听见外面一声尖叫,之后就传来隐隐的哭声,像春天的小雨,淅淅沥沥不停。那声音越听,越觉得熟悉。
最后季时禹还是皱了皱眉,决定起身出去瞧瞧。
“叩叩叩、”
池怀音缩在房间的墙角里,整个人已经有些懵了。
房门被敲响的时候,她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半天才想起去开门。
破旧的房门随着“嘎吱”的声音被拉开,门口靠着的男人高大健壮,肩膀很宽,他的影子就能将池怀音笼罩其中,让人看着就很有安全感。
季时禹倚着门窗,低头看见池怀音满脸狼狈的泪痕,微微皱眉:“怎么回事?”
池怀音必须承认,在这脆弱的时刻,季时禹的出现如同救命稻草,她几乎要不顾一切地扑进他怀里。
要不是走道的穿堂风有些微凉,吹得她清醒了几分,也许她真的会做出那等没有分寸的事。
池怀音狼狈地用手背囫囵擦掉眼泪,委屈巴巴地说:“屋里有老鼠”
池怀音可怜兮兮告状的样子,逗乐了季时禹,他低头看了一眼池怀音,像看着一个小孩一样。
“老鼠就把你吓成这样了?”
“不是一般的老鼠,是很大的老鼠。”说着,怕季时禹不相信,池怀音用手比了比:“有这么长!”
季时禹走进屋内,床上床底检查了一下,“大概是从床底刨洞进屋的。”
这房间实在太小,又很低矮,季时禹进来以后,转个身都几乎要挨到池怀音,头顶一直会碰到屋顶吊下来的灯泡,时而遮挡住那昏黄的光源,让房间里光影忽闪。
虽然有些尴尬,可是池怀音还是很害怕,不希望他离开。
“你能不能在这里坐一下,我一个人害怕。”
季时禹觉得池怀音的反应有些好玩,但是想想池怀音毕竟是个女孩,害怕也正常,于是大咧咧在她那张床铺上坐了下来。
屋内太小,季时禹坐下以后,整个房间也没有太多空间了。
池怀音看了季时禹一眼,仍有几分心有余悸。
“我能不能,挨着你坐?”
季时禹轻轻笑了笑,拍了拍他身边的床沿:“过来吧。”
昏黄的小屋里,此刻只有池怀音和季时禹两个人。
明明没有挨在一起,中间留了大约五六公分的距离,可是池怀音还是感觉到季时禹半边身子那种温热的体温,好像离她很近,不知是不是错觉。
他身材很高大,即使坐着,池怀音也能感觉到那种身高差,很奇怪,却不再是一种压迫感,而是一种安全感。
也许男人和女人天生就是不一样吧。
池怀音偷偷抬眸,看向季时禹,他也正好低头看向她。
两人冷不防这么对视了一眼,都有些尴尬,又将视线转向别处。
房内安静了许久,一种奇怪的暧昧感在房内的空气中流通,让池怀音有些羞赧。也许该找些话题来聊一聊,不然一男一女在这么逼仄的环境里共处,实在有些奇怪。
池怀音想到今天临走前,曹教授找她的谈话,抠了抠手心,低声问道:“曹教授今天有找你谈话吗?”
“嗯?”季时禹怔楞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池怀音在问话,点了点头:“嗯。”
“他说他手里有两个名额,可以推荐我们两个到北都来工作。”池怀音没有抬头,始终盯着自己的膝盖头,“你想来北都吗?”
池怀音得承认,她问这话的时候,心里是有几分期待的。
森城和北都,一南一北,如果季时禹愿意来北都,也许,也许故事又会不一样。
季时禹的表情自然,嘴角勾了勾,“北都太远,没想过。”
季时禹回答得坦然,池怀音有些微失望。
“研究生毕业后,你有什么打算?”
季时禹身体往前一躬,双手的手肘随意地搁在大腿之上,“可能会回宜城吧。”
季时禹是研究生,学的又是国内目前稀缺的科研前列专业,属于高级人才,毕业后一般都可以留校,或者去森城的研究所,甚至是北都。他有那么多选择,哪一条都是人人艳羡的康庄大道,他却说要回宜城,宜城是南省辖下一个很普通的县级市,发展比森城都差得远,能给他什么好的工作环境?
听说钟笙毕业后要回宜城,想必季时禹也是为了她才要回去的吧。
这么一想,池怀音又觉得心里抓心挠肝一样难受。
明明知道答案的不是么?为什么她还抱着不可能的希望?
傻,真的太傻了。
******
三十几个小时的火车,舟车劳顿,终于回到了森城。
不得不说,空气中那股子海腥味道,让池怀音觉得踏实了许多。
下了火车,学校派了人来接他们,一路就直接开回了森大。
本来准备先回家一趟,但是回都回校了,就转道先回了宿舍。
季时禹倒是算有风度,见池怀音的布包不轻,帮她一路拎到了宿舍楼下。
两人一路也没有聊什么,就是很安静地走在校园的小路上,一路盛夏繁荫,花木扶疏。
池怀音的眼角余光一直能看见季时禹的侧脸,从额头到下颚,线条起伏,侧颜坚毅。虽然平时痞里痞气的,但是仔细想想,自从又成为同学,他便没再做过什么出格的事,甚至总是在帮助她。
从高中到研究生,这么多年,他成长了许多,从当年那个人人害怕的小痞子,成长为一个肩膀可以扛起担子的男人。
而她对他的印象,也从害怕,变成了喜欢。
谁说这世事不阴差阳错呢?
季时禹不能上楼,池怀音自己扛包扛了最后一路。
回到宿舍,池怀音气喘吁吁将包随手放在了宿舍的桌子上。
别的室友去图书馆了,那两只一贯神出鬼没,宿舍里只剩江甜,看上去形单影只,见池怀音回来了,就跟见了组织一样,就差眼泪汪汪了。
一番激烈黏腻的言语表达了对池怀音的思念之情之后,她就开始自然地翻起了池怀音的行李。
“你给我带礼物了吗?北都好玩吗?北都总院有没有长得帅的?有没有……”
一连串的问题和机关炮一样,池怀音哪里回答得过来,转身拿了茶杯,从江甜的开水瓶里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给你带了一个很漂亮的相框,还有一些北都的糕点。”
听说自己有礼物,江甜的表情立刻满足。
她从包里拿出相框,摆弄了一下,随手放在床头,然后又拿出了糕点,拆了就开始吃。
“对了,你知道吗,你走了以后,倒是发生了一件大事。”
池怀音喝了一口水,“什么事?”
“还记得上次和我们一起吃西餐那个女的吗?叫钟笙的那个,季时禹追的那个。”
说起钟笙,池怀音的表情有些尴尬:“她怎么了?”
“你知道我们教育学院有个还挺出名的高干子弟,叫杨园的吗?钟笙和杨园结婚了。”说起八卦,江甜立刻跟竹筒倒豆子一样,说个没完:“前几天杨园家里派了好几辆车过来给钟笙搬宿舍,那排场,真的把我们一栋楼的女孩都惊到了。”
“听说钟笙本来毕业了要分配回原籍,杨园家里直接给她弄了改派书,现在她被安排到教育局工作了。”江甜说到这里,啧啧感慨:“所以说啊,结婚就是女人第二次生命,还是得擦亮眼睛!”
江甜说了半天,一直不见池怀音有反应,诧异地撇过头来看向池怀音。
“喂,池怀音,你怎么笑成这样?你和钟笙很熟吗?她结婚,你至于为她高兴成这样吗?”
面对他,她从心眼里发憷,在她看来,没有什么事是这小流氓干不出来的,他简直比洪水猛兽还可怕。
当年季时禹的爸妈在宜城开杂货铺,那时开店的少,没什么竞争,生意挺好,算是家境殷实。
但是那时候都是以能成为工人和干部为荣,个体户是比较被人瞧不起的。所以季家对于季时禹的学习成绩相当看重。只要他肯读书,他怎么胡闹,家里人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为了得到最大的自由,季时禹常年保持着全校第一,这也是老师们都拿他没办法的原因。
而池怀音,和季时禹算是八竿子都打不到一起的人。她出身好,学习成绩好,人又乖巧,是学校里的模范生。
高中毕业后,本来以为脱离了阴霾,却不想如今重回狼爪之下,真是世事难料。
因为季时禹的存在,乖乖女池怀音都不爱上学了。好在这一学期最后还是相安无事地结束了,不然她羞愤之下真的想退学了。
过年的时候,池怀音回老家宜城玩,笨手笨脚的,摔水塘里弄骨折了,打了快一个月的石膏。
那段时间倒是过得和皇太后一样,走哪儿都有人搀着扶着。
寒假因为脚伤几乎全废了,刚拆了石膏,还没撒欢,就要返校了,真可谓人间惨剧。
池母正给池怀音收着行李,一贯的手脚麻利。
池怀音的脚翘得高高的,搁在椅子上,一边啃着苹果,一边看着家里那台费尽千辛万苦才买到的牡丹牌彩电。而不远处坐在太师椅上的池父,正闷着头看报纸。
此情此景,让池怀音更加留恋,她坐起身来,对父母撒娇道:“要不我晚点回学校吧?我脚也没好利索呢。”
回学校了还要和季时禹那个臭痞子一起上课做实验,想想都要折寿。
一直闷不吭声的池父,这时候倒是回答得神速:“不行。”
池母白了一眼池父,拔高了嗓音说:“你爸这个人,老顽固一个。都这样了,晚点返校怎么了?”脸向着池怀音,实际上却是说给池父听的:“女孩读什么研究生,读完都多大了,本来就难找人,再把腿给弄坏了,真在家里一辈子啊?”
池父头也不抬,语气一贯的严肃刻板:“不管男女,都该好好学习。没文化的人,能有什么魅力?”
池怀音没想到好好的,池父又引战了。
果不其然,行李收了一半的池母,一听到池父的话就炸毛了,衣服一丢,活也不干了,两步奔到池父面前,双手插着腰就开始咒骂。
“你什么意思?没文化怎么了?你有文化你老冷嘲热讽的,你想想你当初做的事?要我在孩子面前说嘛?小刘那个话咋说的来着,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池父一副懒得看她:“你看看你在孩子面前的样子!”
池母依旧自我:“我在孩子面前的样子美得很!”
……
池怀音很后悔身处风暴中心,原本不想返校的她几乎是从椅子上弹起来,赶紧给自己收拾行李。
“得了得了,爸妈你们快别吵了,我现在就收拾行李滚蛋,一分钟都不多留还不成吗!”
……她真是脑子被驴踢了,才会留恋家里。
除了都来自宜城,她的父母真的没有任何共通点。池父一辈子读书搞研究,是那个年代有名的先驱科研工作者之一;池母中学都没读完就辍学了,当初因为帮池家奶奶洗了一年衣裳,打动了老人家,硬是把在大学里当教员的儿子叫回宜城,娶了这个看上去完全不匹配的女人。
除了长相漂亮,池母好像也没有什么突出的才能,池父不喜泼辣的池母,池怀音一直都知道。
当年池怀音之所以会被送回宜城一中读书,也是因为家庭危机。
那年池父不满四十岁,因为突出的学术贡献,被森大选中,作为访问学者,去往德国学习两年。当时和他同去德国的,是一个未婚的青年女教师。以前是池父的学生,因为仰慕池父,年满三十,仍然未婚。
学校里关于他们的风言风语传得绘声绘色,一贯泼辣的池母,在这件事上,却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淡定。
池怀音仍然记得那年暑假,有一天晚上,池父又困在实验室不愿回家。池母抱着池怀音,蜷缩在她那张小床上,把已然熟睡的她哭醒了。
咸涩的眼泪沾了池怀音满脸,一贯横强霸道的母亲竟然会有这么脆弱的一面。这让池怀音有些害怕。
“妈……你怎么了?”
池母见池怀音醒了,赶紧擦了擦眼泪,笑着给池怀音打扇。
黑暗的房间格外空荡,池母难得温柔地和池怀音对话:“怀音,如果妈和你爸分开了,你愿意跟妈回宜城生活吗?”
不等池怀音回答,她又自嘲地说:“瞧我说什么胡话,你跟着我能过什么好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