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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源在这里安排了司芜的住处, 怕他爹陶维找上门来, 宅院里随时备了马车。
从隔壁的火光里顿然冲出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他的怀里还抱着一个一脸病容的女子,司芜和跟着伺候她的小丫鬟只来得及看到来人大致的情况, 一柄寒芒骤闪的刀就从她的身侧劈了过来, 吓得司芜连退了三步,她身边的小丫鬟已经腿软跌坐在地上了。
司芜紧闭眼睛,颤抖着双肩求他不要杀人。却只听到那个高大伟岸的男子,浅浅地开了口,声音很低沉, 话也不多, 几个字罢了。
“抱歉, 多有得罪。”
司芜猛然睁开眼,才发现那柄刀不是冲着她的性命而来, 而是将马匹身上的套具斩断。她有些讶然。随后看到那个男子, 先把怀里的女子托举着抱了上去。时间紧迫,让顾云瑶坐在马匹上面已经是废了很大的劲,她浑身发烫, 几次都摇摇欲坠地要从马只上摔下来。
纪凉州也赶紧翻身上马,一磕马肚子,连一声“驾——”都来不及说。马匹已经如离弦的箭一般,瞬间飞奔出去。
以防她真的摔下马背, 纪凉州把身上的腰带都物尽其用了, 腰带箍在小姑娘的腰间, 她人娇小,腰细又绵软,比他的腰围整整瘦小了一大圈,那腰带正好可以束在她的身上,末端能被他拢在手心里。同时纪凉州握住缰绳,还让她正面对着自己而坐。
时隔五年之久,再一次,小姑娘近乎是缩成一团地依靠在他的怀里。
只不过以前,面对他时,她很紧张,也很恐惧,而今却是生死攸关的期间。
明明他自己也受了伤,却还在关心她的病情。纪凉州略略低眸的瞬间,看到顾云瑶正好抬起眼眸,嘴唇已经全无血色了,勉强在开口说话:“你背上的伤,怎么样?”她不禁又想摸摸他的后背,竟是不小心摸到那支插在他背上的箭。
顾云瑶记得梁世帆说过,那箭上有毒,她看到纪凉州冷着一张脸,下巴线条很坚毅,被毒箭插着也完全不为所动,还在关心她:“不要睡,忍着一点,很快就到了。”
雨点密集地拍在他的身上。纪凉州握紧着缰绳,不敢有一点疏漏。
马声嘶鸣,铁骑踏破了雨声当中的喧嚣,把地面溅起无数的泥泞。
梁世帆从外面追出来就知道要糟,如果纪凉州没斩断马具,而是选择乘坐马车离开,他还有办法不停地放毒箭。如今纪凉州选择了另外一条道路,不仅动作快,思维也很迅敏,这是梁世帆意料之外的事,眼看马只就要从面前朝马车无法穿行的小巷中脱离,梁世帆从走兽壶里取出几支箭,一支支箭带着势如破竹之势,从风雨中穿过,其中有一两支就差那么一点点,就能射中马只的屁股。
还是离得太远了。
梁世帆将手中的弓箭狠狠握紧,还试图再拉满弓弦,那远去的马蹄子一掀,拐进了一个再也看不到巷道里。
……
镇安胡同有宅院走水的事情,很快被传出去,苏英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
陶源也听说了镇安胡同走水的事,因为是泼了油烧出来的火,雨天当中居然也很难灭。熊熊大火几乎把整个房子的骨架全都烧没了,快到第二日时,乌云散尽晨光一出,那座原本关有顾云瑶的宅院,只剩下烧得灰黑的一些木炭。
雨夜当中的那些黑衣人,也在一个时辰之内被收拾干净。
苏英还不敢在镇安胡同现身,听说陶源已经到了那里,正在调查情况。苏英负手而立,站在另外一个秘密的场所,地上用草席卷了被带来的二十几个手下尸首。二十几个人,对付纪凉州一个人,竟然无一生还。纪凉州仅凭一己之力,不仅把顾云瑶带走了,还死伤了他这么多兄弟。
二十几个人,那一个个躺着的,可都是平时跟随他出生入死的兄弟。
“饭桶!”苏英怒不可遏,扬掌就要拍在唯一幸存的梁世帆的脸上。
面对他那凌厉的眼神,还有犀利的一掌,梁世帆居然一点都不怕。就站在那里,与他对视,任由他说骂。
不知为什么,苏英居然把这掌收回去,他克制了一下,本来是故意透露行踪,想要引蛇出洞,他如今已经知道纪凉州真正的身份了,若是到时候掳走京官府邸里的小姐的事不小心走露风声出去,皇上怪罪起来,他也可以把这件事归结于,利用顾德珉的女儿作为诱饵,把这当年的叛国案里的一条漏网之鱼给逮捕。那样就能让他掳人的缘由变得更加名正言顺,而且还能抓住把柄,叫阎钰山和他的阉党们难堪。
然而人现在跑了,跑的还不止是纪凉州,顾云瑶居然也能被他顺利带走。
苏英的眉头微微一皱,捏紧的拳头,因为用力过猛,指节都开始发白。
梁世帆全程都安静地听着,苏英看到他这种敢装模作样的情形,就想警告他:“你可别忘了,当年若不是有我在,你自宫不当,差点就要没命了。”
梁世帆看着他,居然敢在他的面前也流露出那种很不好惹的眼神,苏英看到以后,更是气急。他抿唇轻轻一笑说:“你的命是我捡回来的,你就应该服从于我。”
没错,当年梁世帆为了能混口饭吃,为了能活命,只能选择进到宫里做阉人这一条路走。
这大孟朝因为有阎钰山的存在,原本不够为人看重的太监们,忽然之间成了香馍馍。世间所有人都知道,隆宝帝宠信宦官。且宫内皇上妃子们的起居,那都得靠阉人。
无论是被分到直殿监也好,还是从最小的长随之类做起也好,在宫里,总能有口饭吃,不至于饿死,也能有机会慢慢从位居低位者,慢慢爬到高位。
不少人选择在宫外自宫,然后去试试运气。但随着很多人都想进宫当太监以后,宫廷当中也逐渐有了规定,禁止平民百姓在外面擅自自宫,以约束阉人们泛滥成灾。
梁世帆选择自宫的时机不巧,正好宫里头对外才颁布了这个诏令。可他也有胆量,敢用白刀子进,直接毁了传宗接代的子孙根。
几年前被苏英发现的时候,梁世帆正倒在血泊当中,苏英正好查案,走访时闯进他的家,发现他几乎要断了气似的,脸色一片煞白。
苏英看到满地的血,一开始还以为他是自尽,之后才觉察出来,他的裆部都是血,已经不是真正的男人了。
当时梁世帆的嘴里还咬着一副绣有兰花的帕子,那帕子,苏英亲眼看他带在身上有好几个年头,一直舍不得丢弃。
连净身的时候都要含着这副帕子,以防疼到咬断舌头。
他忍受了非常人能忍受的疼痛,耐力极好,这条命保重以后,苏英倒是看中了他。
苏英本不是一个喜欢多管闲事,救人性命的人,唯有梁世帆,让他破了一回例。
听说皇上颁布了禁止在宫外自宫的命令,梁世帆的脸色都白了。不过苏英许诺他,只要他肯跟在他的身边好好干,迟早会保他荣华富贵,没准就向皇上引荐他。
毕竟苏英是皇上跟前的大红人,鼎鼎有名的神机营的副将。又是定南小侯爷。
看梁世帆骨骼还不错,其实是个练武的好材料,只做阉人可惜了,这么些年来,苏英不仅教会他骑射,还把他拖到卫所里,和普通的士兵们一起做训练。
练成如今梁世帆武力也不错的境界。
他比一般的男人力气还要大,这反而和自宫以后的阉人们相反。苏英一直认为,如果不是有他,梁世帆根本活不到今日。
也确实如此。
梁世帆渐渐收了视线,低垂下眼眸:“我知道了,大人。”那是很干净、清冽的,如同少年般的声音,与他如今的年龄极为不相符。
他还告诉苏英:“我射了那纪凉州一箭,他中箭之后不久,如果不能及时医治,就会毒发身亡。”
……
纪凉州带着顾云瑶从镇安胡同跑出来,不知道跑了多远,顾云瑶因为浑身乏力,也不小心睡着了。
再度醒来的时候,才发现座下的马不知不觉把他们带到了一处荒郊野岭,她环顾四周,不认识这个地方。周围都是树,大部分树在冬日已经掉光了叶子,只偶尔有些常青树还碧绿幽青。
她动了动,才发现僵着身子在纪凉州的怀里睡了一夜,如今已是第二天,晨光微熹,从树与树之间的枝桠照射过来,投出斑驳的树影,映在他们的脸上还有身上,有点发凉。
睡梦之间她恍惚睁开过眼,看到纪凉州搂着她,一路纵马奔驰,穿过星光都已经沉寂的黑夜,穿过山道上蜿蜿蜒蜒的泥泞小路,穿过落叶早已经凋零完的树林。
一直把她抱在怀里,生怕她会掉下去,他就睁着眼睛,始终看着前方。她迷糊之际,不小心抬头看到他的眼睛,前路黑夜茫茫,好像只有他的眼睛是亮的。
终于晨光洒在他的脸上,好像整张脸都在熠熠生辉。
这是顾云瑶再度昏睡前的最后一次印象。
其实纪凉州也已经烧得迷糊了,分不清楚方向,只能纵着马,由马蹄子一直往前奋勇地奔跑。
他身子一歪,差点摔下来过,又强打了精神,睁开眼睛。
雨水冲刷在脸上之后留下的痕迹,让脸上有了紧绷感。日光一照,纪凉州终于能看清楚小姑娘的脸,她躺在怀里,睫毛因为呼吸而一颤一颤的,看起来很柔弱,只能努力抓住他的衣襟,如今他是她唯一的一个依靠。
有数次时候,纪凉州会用手在她额头上探寻一下温度。莫名其妙的,躺在他的怀里,可能有种神奇的安定感,顾云瑶的手脚渐渐没有那么凉了。感觉额头也不是很烫了。但她还在发烧。
终于马蹄声慢慢歇了,顾云瑶再次睁开眼睛,身上舒服了许多。
但是马只却在路边停下,如何都不肯再往前迈一步。
顾云瑶不知道怎么回事,纵马的人是纪凉州,他一直都在找寻他们两个人的出路。
心里有道声音立即告诉她不妙了,顾云瑶抬头一看,果真见到纪凉州握住缰绳的手早已经僵在那里,他一动不动地坐在她的面前,两只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闭了起来,嘴角泛白。脸容也是铁青的。
顾云瑶吓得伸手立即去摸他的后背,所触之处都是粘稠的血。这血也和平日内流出来的不一样,是发黑的颜色。
雨早已经不下了,天色绽晴。冬日的阳光细微一缕透过枝桠照在他们的身上,她吓得就去扶他的肩膀,纪凉州身子一动,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幸而顾云瑶及时抱住他。手上就是摸到更多发黑也粘稠的血。
顾云瑶看到整个双手,十个手指都被血染黑,有点惊慌失措。梁世帆确实没骗他们,箭上面被猝了毒。
纪凉州会受伤,甚至有可能会死,都是因为要救她。
是她把他害了……
顾云瑶忽然之间就泣不成声,哑着嗓音问他:“纪大人,说话,回答我。纪凉州,纪凉州,你说话,不要睡,先不要睡……”顺带拍拍他的脸,还掐他的人中,期望于这么做,能够唤醒纪凉州的神智,可以回答一声。
他却完全没有回声,脖子只是歪在她的侧颈,连气息都是弱的。昏迷前的最后一刻,都要保持把她抱在怀里,以防她摔下去的姿势。
她只能把他扶好,让他尽量以一个舒服的姿势面趴在马背上。
顾云瑶则先跳下马,牵着马的缰绳,因为烧还没全退,脚步都是虚的,她每走一步就感觉力气使不上来,环顾四周,这个地方很陌生也很广阔,她最看不得亲近的人在她面前死去的样子,所以无论如何,顾云瑶都一定会在毒.药蔓延他的全身之前,带已然昏迷不醒的纪凉州找到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