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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平波坐到桌边,笑问:“窗户是什么做的?我看好看的紧。”
练竹道:“那是明瓦,原是用来做灯笼或灯罩的。妈妈屋里有两个坐灯,便是明瓦的。又叫‘羊角灯’, 亦称‘气死风灯’。防风且透,且不慎落在地上跌坏了, 搁到好匠人手中还可修补。那年也是进城, 湖面忽刮起大风, 把窗户纸都打湿了,叫风一吹,全破了孔,冷的我们直打颤。次后就请了人做了这个窗户,不怕水的。”
管平波奇道:“明瓦不是一种贝么?书上说产自南边,磨透亮了可镶嵌在窗户上。因不规则, 配合着窗棱, 倒似故意做上的一般好看。”
练竹道:“那也叫明瓦, 只与羊角熬制的不同。那种我见过,小块小块的,糊在窗户上,不如羊角熬出来的亮。论起价钱, 羊角的稍微贵些, 但都不便宜。横竖窗户纸亦好使, 咱们家就还是用窗纸了。”
珊瑚点评道:“窗纸好是好, 就是冬天冷的很。夜里屋里若不烧炭, 就得两个人睡着才暖。”又掉头问雪雁,“如今你们屋里,也是两个人挤着睡吧?”
贝壳挤眉弄眼的笑:“只怕是三个人睡吧?横竖管婶婶的床够大!”
管平波十足淡定的道:“横竖我只跟一人睡的,不是儿郎,便是美人,左右不亏。”
贝壳噗嗤笑道:“你竟是享齐人之福了!”
管平波道:“还不能,哪日听你的,左拥右抱才是齐人之福。”
贝壳赶紧闭了嘴,她家管婶婶,才来的时候还十足腼腆,不出两个月,嘴里的荤话比世人都多,家里哪个也说不过。她不敢自讨没趣。
管平波哼唧两声,小样儿,姐姐可是当过兵的人,荤段子是日常好么!
说话间船靠了岸,早有帮闲飞奔而至,殷勤问道:“可是窦家的奶奶们?要坐轿否?”
练竹吩咐:“叫他们抬两个轿子来,要干净簇新的。丫头们扶着轿子走,别走散了。”
珊瑚立刻出去同帮闲如是这般说了一回。帮闲吃的便是这口饭,城内外的哪家哪户几口人甚脾性皆一清二楚,听闻是窦宏朗的大小老婆出门,知道她们家银子多不小气的,飞奔去寻了两户新买了轿子的人家。旁边还有人埋怨:“怎地就不叫我?”
帮闲道:“窦老二家的家眷,你那破轿子,我敢喊你,你敢答应么?”
众人听闻是富贵家眷,看看自家轿子,都没了言语。也有轿子干净的,就在背地里低声同人骂道:“他们都是结了帮派的,专管截人生意,恨不能包圆了码头。咱们老大不成事,弄不过他们,他们越发得意了。”
原来别看一个小小的码头,却也有五六种势力。有按同乡抱团的,有按个什么教结伙的,烧香拜把的更是不计其数。刁钻些的做领头人,自家无需卖苦力,只吃抽头就够活。有力气又老实的,少不得出点血,保个平安。倘或想凭着勤劳本分,不依附个会门,与世无争,那便是才出茅庐的少年人。不过三五日,就叫人打的认清世道,乖乖寻人拜门槛去了。
正因如此纠葛关系,码头卖力气的人面色都不算好。管平波下了船,立在码头,放眼望去,多是光着膀子抬轿之人。她在水边生活多年,知道这些人是怕轿杆磨坏了衣裳,索性不穿了。唯有替各家奶奶小姐抬轿的人,方能穿的齐整。
管平波上了轿,帘子放下,轿内阴沉,反倒显得手炉里的火光明亮。轿帘是麻布,丝丝寒风吹入,冷进骨头。管平波心道:若没有个手炉,真是宁可走路。便是有手炉,狭小阴沉的空间内,坐着也觉脚冷。轿子一颠一颠的,更谈不上舒适。不由苦笑,在古代,不富贵到极致,大抵是没什么生活享受可言的。谁能想她一个当地豪族家的少奶奶,坐的轿子都漏风呢?长长叹口气,穿来十五年,前世的一点一滴依旧印象深刻,生活落差太大,更加放不下。由奢入俭难呐!
论起来,管平波乃头一回进城。刘家坳离巴州城十来里路,搁后世,五公里内叫家门口,此时则全然不同。路不是柏油大马路,南边多山,来往皆是山路。此时的人等闲不离开村落,路上行人极少,没有三五人陪伴,是万万不敢作死的。她幼年不肯让堂兄弟肆意欺辱,故与族里关系十分不睦,更无人待她进城,知她日常只能在镇上赶集,还故意说巴州繁华来勾她。
管平波不屑一顾。她对繁华的定义与古人根本是两个次元。轿子晃晃荡荡,直抬到了巴州最大的金银铺门口,下得轿来,管平波望过街景,果然连影视城都不如。人不少,但好似一副黑白画面。两边铺面齐整,可见是做富户生意的地方,穿着光鲜的却极少。多数是青灰黑白四色,练竹一身大红织金雪白狐狸皮滚毛斗篷,吸引了大半条街的注意力。金银铺子的伙计脸上登时笑开了花,跳下石阶忙忙的迎上前来,道:“哟!这不是窦家婶婶么!昨天夜里我梦了一宿的喜鹊,原来是应到了今日!”
练竹笑骂一句:“少胡嗔,把你们老板娘请来,我寻她有事。”
伙计一面往里让,一面使眼色给旁的伙计,不一时一个穿着华丽的妇人赶上前来道个万福:“好嫂子,你有半年不来我家了。我还当你寻了更好的去处,把我忘了哩。害我白伤心了许久。”
练竹亦道了个万福,笑道:“今日我带妹妹来打套头面。”又对管平波道,“这是孙老板家的娘子,姓王。快来拜见。”
管平波乖乖行礼道:“见过王嫂嫂。”
老板娘忙扶起,连声道:“使不得,使不得,哪里就当的起你的礼了,别听你姐姐的。我们都是自己人。我叫王英姑,比你虚长几岁,唤我嫂嫂也使得,唤我瑛姑也使得。”说毕,从指头上撸下了个银戒指塞到管平波手中道,“今日头一回见,权当见面礼。您别嫌弃我们小门小户送的东西不值钱,只看我一份心。”
管平波见练竹点点头,便接了,又道谢,顺道介绍了自己的名字。
巴州城内的富户彼此都大致知道,尤其是窦家人喜来孙家打首饰,故皆熟悉。听见姓管,不是这几户人家的姓,又梳着妇人发髻,料定是个妾无疑了。心中怕得罪了练竹,故嘴上叫的亲热,两句话后便抛了管平波,还跟练竹说话。
几人进到里间,管平波跟着落座。此时的房屋为了御寒,又无玻璃,采光极差。从梁柱上的木雕来看,必是有名的店家,屋内依旧昏沉,半点高档珠宝店的气度都没有。来了客人,小丫头忙点了蜡烛,又拨了拨香片,屋内才明亮了些许。管平波前世就不喜戴首饰,待到伙计搬来了册子匣子,扫过一眼,粗糙的很,更没兴致了。博物馆展览的那些,果然都是皇家专用,再不济也是经济高度发达地区的世家名门专用。巴州这等地界,连省城都不是,手艺实在是入不得将军门第的大小姐的眼。
盖因管平波素日在家就是个混世魔王,练竹见她懒懒的,便笑对王英姑道:“我们家这丫头,论起舞刀弄枪顿时精神百倍;看见簪环胭脂,就跟我饿了她三年不给饭一般。你看她光秃秃的发髻,不是我摁着,连根银簪子都不肯戴的。你家的册子若让她挑,她能给你胡乱指一气,索性你瞧着她的模样,替她都配上吧。”
王英姑笑个不住,她声音极悦耳,只听她笑,旁人就忍不住跟着笑。好一阵儿,她方止住笑,问练竹道:“我开张许多年,头一回撞见女眷不爱胭脂水粉簪环珮饰的。竟是不知如何配,好嫂嫂,你略提我两句?”
王英姑不知怎么配是假,不知练竹打算花多少钱是真。练竹亦是生意人家,听音辨意,笑道:“是预备过年戴的,她年纪不大,不要老气的款式。花儿一般的年纪,你就照着各色花卉,做一套金的吧。要一对发簪,两对耳环,一对镯子。发簪要热闹。一套按六两金子作吧。”
王英姑心中暗暗吸气,六两金子!对着个小老婆,你家还真舍得!果真有钱。面上却笑盈盈的道:“嫂嫂自家不做些?”
管平波就伸手指着册子上的图片道:“这个杂宝的姐姐戴了好看。”
“哎哟哟,”王英姑道,“管嫂嫂好眼光!我们家簇新的镇店之宝就给翻着了。我前日还同伙计说,这个图样子画出来,除了头一层的官家太太们,怕也只有窦家买的起,今日果然入了你们的眼。”
练竹道:“信她小孩子的话,我们家哪里就用的起宝石了。嵌几颗珠子也罢了。”
王英姑略略有些失望,只面上不带出来,依旧奉承着同练竹兜售着自家的首饰。练竹手中有钱,爽快的扫了一堆货。管平波亦不算穷,她无处使钱,上回肖金桃给的还没用完,眼看着年底分红又至,徒弟的事肖金桃又给解决了。于是潇洒的一挥手,买了四根铜鎏银的闹蛾簪子,自己留一根,余下三根皆分给了丫头。
三个丫头万没料到管平波出手如此大方,叽叽呱呱的笑做了一团。
王英姑眼光一闪,知道管平波必是个得宠的妾,说话就捎上了她。最终,也没说动管平波买什么值钱的收拾,倒是叫她买了个螺钿妆奁,把练竹笑的直数落:“我今日方知典故再不骗人,这不就是买椟还珠么?”
管平波道:“好歹我没把里头的闹蛾簪子还了。”
众人又是一阵笑。练竹方告辞说要去硝皮草的家里买大毛衣裳。王英姑一笔生意做的心满意足,见管平波更喜欢螺钿,又送了一对巴掌大的装小首饰的螺钿匣子,将人礼送出门。
哪知才至门口,就有人惊叫一声:“大妹,是你么?”
管平波听着声音有些耳熟,扭头一看,是她这一世的祖母,不由吃了一惊,不是吧!这也能撞上!?
管平波又问:“他们平日做什么呢?”
雪雁道:“想法子出去做活挣吃的,要么就选到家里来做活。怎么了?”
管平波想了想道:“我在家不好玩,谭元洲他们年纪太大了,老教训我。我想收几个徒弟,教他们习武!
雪雁:“……”
管平波挑眉:“怎么?不信我的手段?”
雪雁忍不住道:“你还敢更淘气一些么?”
管平波笑嘻嘻的道:“我做一个大大的洗衣机,叫你们都从洗衣裳的活计里脱出来,还能接了别人的衣服洗,赚些糊口银钱,来换他们的孩子给我做徒弟耍,你说他们干不干?”
雪雁摇头道:“谁要你洗衣裳来?你方才说洗不大干净,讲究的人家不要,不讲究的人家自家胡乱洗了,何苦白费钱。”
管平波道:“船上人家呀。早起往我们岛上过,衣服扔岛上。晚间带干净的回家。省多少功夫。还可以上门取货收货。赚的不多,我要的孩子也不多。十个孩子,只怕三五家人都凑出来了。”
雪雁道:“依我说,何必那般麻烦。你手头不是有钱么?往那处喊一声,只消管了饭,哪个敢不来?嗲嗲奶奶和婶婶又都疼你,如今你在家里,竟是个小姐一般。他们巴不得把孩子往你跟前送呢。若真能习了武艺,将来出船或是跟着嗲嗲,家里再不愁吃穿了。”
管平波恍然大悟,点头道:“你想的明白。那我更要做个好东西堵他们的嘴了。不然又都说我淘气。”
雪雁轻笑两声:“你淘气也比别个精致些。你还是快画图,做出来好省炭火的。”
管平波心道:早晚姐姐弄出工业化烧炭,让你知道什么叫可劲儿烧,不差钱!
涡轮洗衣机,利用的无非是离心力。管平波穿越前,半自动洗衣机已经廉价到二百块一台都滞销的地步了。五花八门的诸如滚筒、加热、智能、带烘干、上下双桶应有尽有。穿过来后,每年冬天被洗衣磨的死去活来,待有能力后,做了个小小的,因洗不干净被人笑话了好几回,次后竟被熊孩子拆了。真是找谁说理去。
既要再次刷声望,便不能似原先那般对付。不搞出个半自动来,也配叫工科生?管平波拿着纸飞快的计算着,旁边就是火盆,草稿纸算一张烧一张,只余工整的思路公式,减少被人质疑的几率。
不过半下午,水利驱动的离心机已设计完毕。管平波抓着工整如印刷本的图纸,先跑到练竹屋里道:“姐姐,我做了好耍的,要去同妈妈商议,你去不去?”
练竹正一笔一划的抄佛经,管平波日日上蹿下跳,她想到新玩意不稀奇,不闹腾了才奇怪,便头也不抬的道:“你自去吧,看着些,妈妈若有事,你别闹狠了她。”
管平波应了一声,又往正院奔去。肖金桃与张明蕙在商议年下众人的衣裳,见管平波一阵风似的来,没好气的道:“才安生了两日,你又疯上了!”哎哟喂,真是太生龙活虎了,看着可招人疼,怎么就不是我闺女!唔,儿媳妇更好,儿媳妇在跟前一辈子,比闺女嫁出去的强。
张明蕙见婆婆嘴上骂着,脸上的皱纹都舒展的似朵花,心道:真邪了门了!这疯丫头怎么就能对了婆婆的眼?练竹竟也浑不在意,平素里瞧着不像个有气的死人啊!任凭小老婆在婆婆跟前争宠,就当真容的下?尤其是这货还敢养个勾着老倌寻欢的丫头,练竹你菩萨转世的吧?娘家没死绝呐!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管平波挥着手中的纸道:“妈妈,你此回得给我寻几个可靠的匠人,我要做个洗衣机,将来家下人并族里的孤寡们都不用大冷天里浸在水里洗衣服,你说积德不积德?”
肖金桃是看不懂图纸的,然管平波有缝纫机在前,再弄个什么洗衣机也不奇怪。看她眉飞色舞,心里喜欢的不要不要的。这是她家的媳妇,识文断字、武艺非凡,还会做工具,怎么就这么聪明呢?上回那缝纫机,连知州太太都惊动了,闻得是窦家人做的,吃酒的时候很赞了一回。那日她虽敬陪末坐,脸上着实有光。故对管平波是怎么看怎么顺眼。
此回又做出个动静来,年下族里来往说话,显白的事又添了一桩。倘或能再叫太太们说声好,那几个老对头家里听见,能噎的他们年夜饭都吃不香,高兴!于是一叠声的叫好,又道:“既是为孤寡们,就别跟你姐姐要银子。你找匠人的时候,只管叫他们往我这里报账。”
张明蕙问了句:“你估摸着要多少银子?”
管平波摇头道:“我不知道,大抵不会很贵吧?都是木头家伙,还要个小水车,不是田里浇水的,我就引个水。大概三尺多高就差不多了。”
肖金桃道:“那不值什么,行善积德的事,不拘钱财多少,只管做。”
管平波点头应了,又按照肖金桃的指示去找族中一个叫窦良才的人,说他好一手木工活计,最妙是就在岛上,十分方便。
窦良才是个四十几岁的精壮汉子,以木工为生。窦向东乃是他的主顾,他娘子常常往肖金桃处请安问好,肖金桃便肯照顾他的生意,把管平波指到这儿来了。
然而窦良才手工虽好,却不识字,图纸上标注的密密麻麻的说明半点看不懂。管平波只得一一解释。管平波自己稍微会点木工,但讲道理,作为一个二十一世纪直接上各色机床的工科生,纯手工便是会,比专业的人还是不如。做个小物件儿还行,做大件,旁的不论,速度就跟不上。本是为解决冬日里洗衣问题,拖到年下可不好看。
窦良才从未做过此物,只得道:“我且试试,做错了小弟妹莫怪。做不好不收钱,只烦你日日来看一看,我好改。”
管平波也不放心窦良才的手艺,爽快的答应了。至此,她每日早起和下午都来瞧一瞧,顺便试试各种零件的灵活度。主结构是木质,然连接结构还得金属,又跑铁铺,又要铁铺与木匠配合,直折腾了十来天,才把东西做好。
组装好当日,管平波忙忙喊了人,往水边架设。君山岛有湖,窦家挖了个水渠引水入宅院。正好利用水渠,稍微加工一下,做出了个有落差的小瀑布。如此便可用水利冲刷转页,带动离心机旋转。而水车则架设在瀑布的上游,接一条竹管,好往“洗衣机”里灌水。水灌好了,只消把竹管挪开,将水倒回水渠即可。
水渠在宅子外面,如此动静,引了许多族人来瞧。管平波日日在外闲逛,岛上的族人,十停里认得九停,一路叔叔伯伯婶婶嫂嫂喊过去,又从荷包里掏出糖果给孩子们吃,一时间看热闹的人围了好几十。
不一时,洗衣机架设完毕,群众发出一阵欢呼,都道:“转起来了!转起来了!”
就有人问:“管弟妹,这是做什么的?”
管平波一看,是族里一个嫂子,便笑道:“洗衣裳的。”
那嫂子满脸不信:“洗的干净?”
管平波道:“自然比不得手洗,却总比寒冬腊月里手洗挨冻强。便是洗不干净,先用此物过一水,再返工,也要省些功夫。”又指着洗衣机边的架子道,“嫂嫂你看,那个架子上装着滑轮,衣裳洗完了,带着水,十分沉重。用那个滑轮组合,把内筒吊出来,搁在地上,就方便了。”
那嫂子有些嫌弃的道:“哎哟,洗个衣裳这般动静。”
管平波笑道:“洗衣裳不提,洗被子如何?”
嫂子怔了怔。
管平波道:“我也是苦过来的,我知道。洗衣裳还好说,洗被子非得年轻力壮才行,不然提都难提起。有了这个,你不得空,喊你女儿一声,七八岁的娃娃都能洗,省多少功夫呐!何况我又不收你银钱,便是不十分好,有五六分好,总也不差的,你说是也不是?”
嫂子被问的哑口无言,窦向东那一房如今是族长,又有的是钱。他家的媳妇便是弄个玩意耍,谁能说什么?
众人里有好事的就问:“那我现在拿了被子来试试?”
管平波道:“好呀,伯娘只管拿来,我也要看看,倘或不好,我还得改呢。”
大冬日里洗被子,乃最虐的家务之一。方才说话的老太太一溜烟的跑回家中抱了四五条床单来,扔进了管平波说的“内筒”里。只见管平波操作着把手,几个动作,把内筒安置进了外筒中,又跑到洗衣机前略略调整,将竹管的水往桶内引。众人皆屏息凝神的看着,待到水满,管平波拿起早准备好的皂角水倒入滚筒中。再把水里的转页放开,转页带动齿轮,洗衣机便飞快的转起来。
众人呆呆的看着,有一四处跑动的族人轻笑一声,道:“与水磨坊,水力榨油坊异曲同工。难为小嫂子想得到。”
众人忙扭头看谁说话,待看清人,复又都笑起来:“原来是逊敏,你甚时候回来的?”
名唤窦逊敏的团团拱手朝族人作揖,答道:“才回来,就看了好一场热闹。”
管平波仔细瞧过,那窦逊敏长的十分白净,又穿着直裰,想是个读书人。难得的是读书人竟能知道水力磨坊,可见不是个死读书的。有他一番解释,倒替管平波省了好些是非。毕竟洗衣机几个轴承相连,能洗的东西不多,倒是占了好大一块地。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好物这般威武呢!
洗衣机洗衣裳须得时间,好容易等了小半个时辰,管平波才道好了。把内筒吊出来后,就道:“也可以再放进去漂洗,只咱们本就在水边,再反复吊入吊出更麻烦,还不如就在渠里冲刷干净得了。”
床单的主人忙喊了儿媳,拉开床单仔细瞧:“是没有手洗干净,不过给我们家是够使了。”
众人瞧了一回,也都说好。又有人道:“咱们族里这么多人,一个只怕不够使。”
管平波知道此时的族长,少不得时时出点血的。想窦向东夫妻不介意给族里修十个八个,然施恩也讲究个技巧。管平波不愿跟族里的三姑六婆闲扯皮,她的目标是刷声望,刷的窦向东夫妻更喜欢她,才能从别处捞了“徒弟”来。只身一人在此,没有人,比没有钱更可怖。因此解决了基本的温饱后,发展人脉便是当务之急。
故,管平波道:“我年轻,不知如何调停,待我问了婆婆,再来理论。方才我瞧了瞧,还有些不好的,诸位耐烦几日,待我改好了再来使,如何?”
白占的便宜,岂能有人说不好?万一人家撒开手不管了,可就亏了。自然纷纷应诺,又一叠声的夸管平波能干。
管平波收了一箩筐赞美,目的达到!乐呵呵的收工回家去了。
丫头笑道:“婶婶可休难为奴,奴大字不识一个,哪里起的出名字来。”
管平波一时也想不起什么好名字,记得的丫头名也不多,头一个鸳鸯她不敢起,省的被窦宏朗知道,生出个什么怜悯之心跑来睡睡她,就尴尬了;再有什么袭人麝月之类的,倍儿拗口,不符合她土包子的人设,刨了半天才道:“那就叫雪雁如何?”
丫头无可无不可,点头应了。又忙赶上来伺候管平波梳洗。管平波观其行事,猜着必是已受过训练,不然定没有如此从容。便问:“你家是哪里的?什么时候来的窦家?”
雪雁道:“回婶婶的话,奴的父亲原是跟着嗲嗲跑船的,那一年出船,在路上遇着水匪,便没了。家里只剩我们姐妹和母亲,奶奶见我们可怜,特领了我们进家里当差。在奶奶跟前当了几年小丫头,还是奶奶说婶婶才来,只怕无人使唤,才调了我来与婶婶使。”
管平波便知此乃当家主母的人了,只怕还是信不过她的缘故。论理一个小老婆,犯不着劳动到当家主母头上,奈何她战斗力略凶残,窦家恐怕多少有些顾忌。于是点头道:“原来如此。”又问,“你母亲呢?”
雪雁笑道:“在奶奶屋里管浆洗的活计。”
管平波却又问:“我听闻跑船十分危险,似你们这样的人家多么?”
雪雁道:“原来婶婶是行家?好叫婶婶知道,如今咱们苍梧郡里,最怕人的两个去处,一个是跑船,另一个就是采矿了。都是有今朝没明日的。我们家算好的,经了奶奶的眼,接进了家里来,还有那许多孤寡,只好在外头住着。婶婶是不知道,咱们家嗲嗲最是宅心仁厚,若非家里实养不下那么多人,怕是都要接进来呢。如今家里当差的,多是我这样的出身。便是流落在外头的,也时常分点活计。就譬如我们穿的棉布衣裳,皆朝他们买。有时不大好,也怜惜他们或残或苦,都不大计较。我们时常说,再遇不着这等好人家了。”
管平波挑眉,没料到窦家竟挺讲义气的!不管是什么目的,至少不算刻薄,她运气不错么。
一时梳洗完毕,天光微亮,管平波问道:“我们家可要晨昏定省?”
雪雁稍微怔了一下,先前听说新来的管婶婶是乡下人,不知得闹出多少笑话,谁料她竟很是知些礼仪,忙答道:“我们家的规矩与别处略有些不同,早起奶奶要理事,便是各房先吃了早饭,估量着奶奶忙完了一阵儿,再去请安。”
管平波道:“知道了。”说毕,整理衣裳,欲往正房去给顶头上司请安。出乎雪雁的意料,管平波不单知礼,她懂的怕比窦家人都多。要知道她上辈子家世不俗,穿越前,姐姐已官至将军,姐夫亦是部级高官。偏那两口子死活不肯生孩子,把她父母气的半死,赌气自己生了二胎,便是她了。哪知生下来,方知年纪大了,养孩子着实有心无力,天天跟她姐姐要钱要物要支持。她姐姐性格十分强硬,对父母冷笑道:“你们既然敢生?怎么不敢养?”两边怄着气,到她一岁多时,父母觉得一把年纪带个奶娃娃实在太难熬,就偷偷的乘火车到姐姐家,把她往家门口一放,离家出走了!
姐姐回来看到门口哭的撕心裂肺的妹妹,还有什么不知道的?气的破口大骂。她当然能通过各种途径找到父母,但父母已经做绝,找到了又怎样?只得忍气敲邻居的门,笨手笨脚的先把妹妹喂饱了,连夜抱着坐高铁送到朋友家寄养。那朋友是一对基友,最爱孩子,高高兴兴的接了她养了。姐姐不差钱,朋友又十分细心,把她养的白白胖胖不提,还说当地治安不好,女孩子吃亏,从三岁起就正儿八经教武术,到上初中送回姐姐身边时……武警出身的姐姐姐夫毫不留情的加大了训练量,同时文化也不许落下。横竖家庭条件好,享受的那真是顶级教育。有些认知刻进了骨子里,便是穿了十几年,都难以忘怀。①
故,管平波这一世虽条件有限,礼仪不知如何实操,但很多常识都是知道的。譬如小老婆要去给大老婆请安,乃至贴身伺候的事,她就知道,只具体怎么做,还须学习。看到雪雁探究的神色,管平波暗笑不已。谅她们也猜不到原委,还只当是她父亲教的。她父亲倒不比前世那对王八蛋,疼她疼到整个村都看不过眼。却囿于时代观念,不愿教她多读书。若不是前世的底子,她可就叫没文化埋沟里了。就算是后院争宠,《三字经》也不够使啊!
脑子里胡思乱想着,人已走到正房门口。练竹刚起来,见她来了,心中暗自点头:是个知礼的,好胡三娘多矣。
待管平波问过安,胡三娘也带着窦怀望来了。一进门瞧见窦宏朗竟坐在床上打哈欠,不由幸灾乐祸的看了管平波一眼,昨晚居然没圆房!心中大乐!练竹特特从外头聘一个进来,自是为了分宠,不叫她一家独大,哪知人进了门,还不如丫头们体面。好歹珊瑚贝壳还捞了几日“新婚燕尔”呢,这位竟是连洞房花烛都没有。练竹那二十两银子,着实白花了。如此一想,立刻笑盈盈的走到窦宏朗跟前,伺候他起床穿衣。
窦宏朗睡了一夜,已是去了乏。人精神了,心情也跟着好转。见管平波立在梳妆台前,帮着珊瑚递练竹的梳头家伙,又觉得有些委屈了她。好不好,是自己的老婆,她落个没脸,自己又有什么趣儿。便道:“眼看要冷了,该叫个裁缝与平波裁几件衣裳。”
不待练竹说话,胡三娘抢先笑道:“可不是,她一个箱笼也没有,光身一人进来,她的好日子偏又有人捣乱。依我看新衣还在其次,横竖我们姐妹都能匀出些个,姐姐很该给她个赏钱才是,不然连个零花都没有,倒叫人笑话了我们二房。”
时下女子出嫁,一点嫁妆都没有,决计是要叫人笑一辈子的。故若疼女儿,再不济也得凑两床被子堵人嘴。可惜管平波的亲爹没了,别说嫁妆,肚子里连碗饱饭都没带来,胡三娘可是揪着她的痛处往死里踩了。
练竹皱了皱眉,正要说话,管平波就道:“胡姐姐说的是哩。常言道,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现真是一个铜板都没有。这般穷着,若在娘家,别人自然笑我父亲;如今到了夫家,就得问夫主讨了。”说毕扭头冲窦宏朗笑道,“老倌瞧着赏我多少好?”
窦宏朗正穿好衣裳,往架子上洗脸,顺手就捏了捏管平波因年轻而充满了弹性的脸,笑道:“你说罢,想要多少?”
管平波好悬没条件反射的伸腿踹过去,暗暗警告自己忍住,不能随便打上司,只好笑意深了三分,以掩盖方才微妙的表情变化。她才不想跟胡三娘一般见识,没得掉价。只笑道:“我且问问账房有多少年俸,再来找老倌讨。”
窦宏朗心念一动:“你果真会算账?”
管平波道:“骗你作甚?”
窦宏朗又问:“家用帐不算,外头的大账你可会?”
管平波道:“不会,但我算数好,包管一学就会。”
窦宏朗笑道:“小孩儿家家惯会说大话,账房多少年才能出师你知道么?说学会就学会,那天下人人都能当账房了,我们这些做生意的人家,何苦再花大价钱去请。”
管平波道:“老倌此话差矣。一则天下的账房,也没有哪个生下来就会的,不都是学的么?二则账房难出师,并非算账有多难,而是他们学算数就要好多年呢。我算数极好,只要师父不藏私,我三个月内若学不会,甘愿领罚。”
练竹笑道:“罢罢,自家人说话,何须说的这么满。依我说,既管妹妹有这等志气,何不成全了她?外头请的账房,怎比的自家人可信?不用三个月,更不用说罚不罚的,先学着吧。便是不如老账房会算,学会了看也是好的。”
窦宏朗与练竹相视一笑,道:“很是。”
管平波保持着微笑,自古豪门多故事,团结一致是传说。尤其是窦家这样有三个儿子的,她从小到大,看争家产的八卦还少么?窦宏朗两口子虽未明说,八成是打着让她插手总账的主意。她还不大明白窦家的人际关系,不过窦宏朗行二,上头有兄长,下面有幼弟,绝大多数时候,夹在中间的那个都是最受忽视的。故,除非似西门庆那样两代起家一脉单传的,宅斗或是妻妾相争;到了窦家这样有了三房人的份上,宅斗可就不是争男人,而是利益了。
管平波挑了个鱼形佩替练竹挂上,微笑又加深了几许。水浑好啊,水浑了正好摸鱼!
管平波道:“你没给饿过,自然不理解。”
雪雁好奇的道:“婶婶家不是读书人么?”
管平波望着天空道:“读书人值什么钱?若是秀才,还可与人做保山赚点银子。我爹那样的,在大户人家做个蒙学先生,也无人尊师重道,不过是半个长工罢了。论起来我倒有法子赚点小钱,又有什么用?你可不知道,我还会打络子呢,集市上换几个铜板买素馒头吃,还没咬两口,就被人抢了。”
“谁抢?”
管平波木着脸道:“堂哥。”
“嗳?”
管平波轻笑:“族人啊,都是些恃强凌弱的王八蛋。我懂老倌为何想儿子,就怀望一根独苗,在我们乡下,不定被人怎么作践了去。”
雪雁摇头道:“我们做下人的,也不太平。可既是堂哥,怎还带头来欺负你?”
管平波道:“因为他家也没多少吃的。要不怎么说‘仓廪足而知礼节’呢?不是穷人不想守着规矩,而是肚子会告诉你,什么是规矩。乡间拳头就是规矩,男丁就是规矩。小时候他个子高大,打的过我,抢我馒头。待我大了,比他厉害,就能保本了。”
雪雁噗嗤笑道:“婶婶没去抢他的?”
管平波平静的道:“怎么抢?我若有兄弟,族人自不会理论。可我就一个独生女儿,族人偏帮他们,我还能一个人打过全族么?保本就不错了。乡下人,又没个划算,又不计长远。也不想着我这般能打,稍微公道点儿,与大户刘家争水的时候,我也能帮把手。可他们那样待我,我又怎会拿自己命去挣?挣赢了是应当的,挣输了是活该,故我才懒的管他们去死。你没到过乡下,不知道人心有多坏。细说起来,有些大族还是不错的,越是什么都没有的,越是目光短浅为人刻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