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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齐兵过境, 居然没有烧杀抢掠, 简直是大难之中的意外。
但堡子里的人们还不敢出来,所以整个红山坳村空空荡荡, 除了偶尔有声犬吠, 并没有多余的人。
夏晚估摸着骑兵是不会来了, 郭莲那么大的肚子肯定要吃饭, 遂从地窖里爬了出来, 准备烧点晚饭给她吃。
她家本就是个穷家,夏黄书如今也不知跑到了何处, 打开面箱,只有几只蛾子,再揭开油缸, 里面也是明可鉴人。
夏晚无法,只得满村子一户户敲开厨房门去看, 终于叫她扫箱底儿扫到了一碗面, 又舀了一勺子菹菜, 便准备给郭莲和吴氏做碗菹菜面吃。
活好了面,再拿一茶盅油将那碗酸菜呛了呛,夏晚正准备要烧水, 忽而听得院外一阵马嘶。
夏晚暗叫一声不妙, 心说怕是北齐兵来了。
这村子里唯有一家的厨房在冒烟,徜若有骑兵来, 肯定就是冲着这厨房来的。也不知郭嘉是把她哪儿给弄破了, 双腿间疼的厉害, 若要跑,只怕也跑不快。
可她若不跑,真的叫北齐兵捉住,又怕要连累地窖里的吴氏和郭莲两个。
听脚步声似乎只有一个人。既只有一个人就好办了,夏晚一横心,从案头把那只海碗大的油缸抱了起来,准备等人进来了,先砸在他头上,再翻窗子跑出去,这样,她就能把人引开,以保护郭莲和吴氏两个。
只等着门一响,夏晚闭上眼睛心一横,就把个油缸给砸了出去。
“你这是,准备要谋杀亲夫?”若非郭嘉早有准备,非得被砸个脑袋开花不可。
夏晚哎哟一声,才发现进来的竟是郭喜。
他在堡子里没有找到她和郭莲几个,也不惊慌,猜准了夏晚必是躲在自己家,夫妻间的心有灵犀,下堡子一路跑了来,夏晚还真就在。
夏晚扑到案头,正在拿菜刀,想着一油缸砸不死就拿菜刀拼命的,没呈想来的竟是郭嘉。她都吓破了胆,郭嘉居然还在笑,夏晚捡起烧火棍子一棍子就敲到了郭嘉脑门上:“你吓我,你居然敢吓唬我。”
一半是发火,一半也是被吓的,夏晚就真的哭了起来。
她穿着件格外宽的阔腿裤子,似乎是他的,上面仍是平日所穿的那件白底红花的小袄儿,两只小肩膀细津津的,因正在和面,脸上还沾着点子面灰,小脸颊气嘟嘟的,红的像只苹果一样。
在瓜房里连着两回,郭嘉不是不知道夏晚受的疼痛,两人乍乍然的亲热,身体是熟悉了,可彼此之间仍是陌生的,在河里泡了整整一天,他身上的衣服都还是湿的,急于找个地方暖慰一番,但也急于去救被俘的郭兴。
夫妻便是世间最亲的人,可再找不到他和小夏晚这样一对夫妻。他必须得依靠她那瘦瘦的身板儿,才能获得神一般的力量,才能把郭兴给救回来。
郭嘉来搂她的肩,夏晚便一个狠甩,再来搂,她再一甩,转身坐到了炕沿子上,烧火棍子往地上一扔,抱臂仍是哭个不停。
郭嘉也有一整日不曾吃过饭了,夏晚呛的葱花菹菜闻着格外的香,勾着他腹中的馋虫,在水里泡了一整天,饥肠辘辘,很想吃一碗她做的热饭再走。
但与之相比,当然是救郭兴更重要。
他急着要办事儿,小夏晚却在这时候发起了火,郭嘉看这厨房的炕久未住过人,不像是个能办事的地方,转身出去,撩开夏晚家几间房子看了看,才发现唯有厨房才是新打扫过的,别的房间更是脏的吓人。
比无处办事更叫他焦急的,是怎么才能哄乖这看起来恼怒无比的小妇人。
可他又不知该如何哄她。
*
夏晚格外的生气,一菜刀剁在案头,恨恨道:“我今日才知,莲姐儿原本是你爹娘给你养的小媳妇儿,青梅竹马,瓜田蔓下,亏你们还敢称是兄妹。”
菜刀一下下的剁着,凭她眉目间的凶意,郭嘉两肩发颤,总觉得转眼那刀就要剁到自己肩膀上来。
他早知随着郭莲回来,这事儿要被翻出来,连忙解释道:“那只是爹娘的意思,与我无关,我一直只当莲儿是妹妹的。”
郭嘉脸色格外的苍白,眼眶下两道深深的淤青,坐在炕沿上,似乎极为疲惫,就那么垂着双手,两眼木呆呆的望着前方。
形单影薄的清瘦少年,只看一眼他标致俊俏的眉眼,夏晚心头的气便消了一半。
她一双气鼓鼓的眸子飞了过来:“真与你无关?”说话的功夫,她已经开始擀那张面了,一只三尺长的擀面杖在手中不停的旋着,不一会儿,一块面剂子在她手中就变成了一张薄薄的面皮,再拿刀一切,锅里的水已经沸了,下面,捞面,一气呵成,转眼之间,一碗饭就送过来了。
“吃,没得说到了老丈人家,我亏待了你。”
郭嘉端起那碗面来,便见夏晚噗嗤一笑,似乎又是不恼了的样子。自打早上有过那两回之后,她便有些不一样了,看他的目光,就像有些泼辣些的妇人看自己不成器的儿子一样。这叫郭嘉莫名有些怕,他觉得自己早晚要叫这小夏晚时嗔时喜的样子给吓成个骨酥。
他原本最讨厌吃的就是这又酸又涩的菹菜面,但她做的并不特别酸,稍加了点盐与葱花,微微的酸,淡淡的咸香,再兼面条足够筋道,他也是饿极了,居然觉得格外香甜,连着扒了几大口,险些呛的喘不过起来。
“瞧你那点出息。”夏晚边舀饭,边轻声的嫌弃着:“慢点吃。”
她另盛了两碗,是打算送到地窖里,给吴氏和郭莲两个的。
一手端着盘子,转身要走,夏晚回头,一指就点在了郭嘉的鼻子上,忽而又是个恼怒的样子:“你急吼吼的进来,心里除了炕上那点子事儿,就没有别的想法,是不是?”
郭嘉拎了一天的斧子,还在黄河里游了半日,弄翻了不知多少羊皮筏子。北齐少水,士兵们都不会水,进了黄河里就是任人宰割的鱼虾,这才是他带着几十个长工真正能获胜的原因,但这只是侥幸而已。
每一回杀完敌回来,郭嘉总有一种深深的负罪感与侥幸之感。他其实不太记得那个过程,泡在冰冷刺骨的水中,只想着什么时候能解决完那些蝗虫一般的北齐兵,好回到夏晚身边。
他两臂本就酸软无力,抬眸恰对上夏晚两眼意味深长的目光,恰中心怀,吓的碗都险些掉在地上:“你怎么知道?”
夏晚心说,如此乱的时候,这厮进门一不问娘二不问妹妹,至亲的两个人的生死都不惯,坐在那儿双眼乱瞟,可不是为了贪床上那点子事儿?
色迷心窍,大概就是他这个样子。
她原本因为郭莲而吃醋,格外的生气,但鉴于郭嘉回来之后的表现,那恼怒就全消了。才十四岁的少女,两颊绯红,一脸的羞涩,悄声道:“你等着,等我把她们安顿好了就来找你。”
天下间大约很难找到比她更大胆的姑娘了,郭嘉连咳了两声,胀了一脸的潮红,狠命点头,他此时的样子,瞧着比郭兴还傻几分。
夏晚噗嗤一笑,这才端着盘子走了。
*
天亮的时候,地窖里还会有些许亮光,等到天黑,地窖里浓黑一片,就彻底看不见了。
郭莲正在对吴氏诉说陈康一家的可恶,照她所说,就连吴梅都知道她被绑的,身为亲娘,吴梅非但没有阻止,反而还授意陈雁西的几个妾室欺负她。
其原因,只是因为陈雁西想娶她做妻,而吴梅觉得她一个土地主家的养女,根本不配给陈雁西做妻子。
一个险些做了妻室的妾,自然是陈雁西别的妾室们的眼中钉,那些妾室们自然也就放着性子欺负她了。
这半年多来,一方小小院子里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你欺我我欺你,争风吃醋和斗宠叫郭莲一说起来就心底发寒。徜若不是亲眼见识,她从来都不知道女人之间恨起来,会到彼此害命的程度,而陈雁西,身为一个男人,那怕妾室们相互弄掉了对方的孩子,他也不过一笑而已。
而她的孩子,若非他刻意相保,大约也早就掉了。这孽胎,就是他在不能娶她做妻之后,给她的额外恩宠,好让她将来能母凭子贵。
郭莲平静的跟吴氏叙述着这一切,仿佛事不关已一般,黑暗之中语调冷漠,平和。可她恨啊,又恨又气,那怕陈雁西死了,她依旧恨。她的身材回不到原来,她最美好的少女时代也就那么葬送了。
于是她手一下下的,就在墙壁上扣着,抓着,抓墙坯上的泥土下来,一点点的揉捏着。
黑暗中于墙上也不知摸到个什么东西,软簌簌的,倒是吓了郭莲一跳。
她尖叫道:“蛇,蛇,娘,这儿有蛇。”
吴氏也吓坏了,慌的一把过来便把郭莲抱进了怀里。就在这时候,夏晚正好下了台子,她盘子里还有一盏油灯,来给郭莲和吴氏照亮儿的。
听到郭莲说有蛇,夏晚也吓了一跳,见地上一团灰突突的东西,先踩了一脚,觉得是个死物,再拎起来,便见是块小小的肚兜儿。
地窖潮湿,阴暗,确实是蛇最喜欢呆的地方。夏晚拎起个小肚兜儿抖了抖,笑道:“你还别说,这真是我拿来堵蛇窝的东西,把它仍塞回去,蛇就不出来了。否则的话,只怕蛇真的会从这洞口钻出来了。”
郭莲不信一点软绸能堵得住蛇,这时候命比别的都值钱,她想了想,从柳条箱子里翻出郭嘉的那个泥人儿,把脑袋往那蛇洞里一戳,就给结结实实的堵上了。
鉴于自家丈夫对这妹妹没意思,只是郭莲一人的一厢情愿,夏晚待她便格外的亲热,她道:“你那个不抵事的,只有我那方小肚兜儿才能堵得住蛇,真的。”
郭莲曾经是喜欢夏晚的,甚至于,因她相貌标致,郭莲觉得在水乡镇也只有夏晚才配得上跟她做朋友。但这种友情在知道她嫁给郭嘉的那一刻,就荡然无存了。她道:“奇了,泥人好歹是泥做的,比不得你那一方小肚兜儿?”
夏晚低低叹了口气,把郭嘉那泥人像的脑袋从蛇洞里抽了出来,又把肚兜儿填了回去:“反正我知道就是了。”趁此,她也就把郭嘉那泥人像从郭莲这儿,给夺走了。
其实这里面是有故事的。
当初夏晚叫夏黄书打过一回,她娘孙氏便准备带着夏晚回娘家,于是收整了夏晚所有的东西,并自己几件烂衣裳,就准备要走,这时候,夏黄书带着他的赌鬼酒友们堵了她俩,把她俩关在了地窖里。
窖中又湿又冷,还不知从那儿出来了条蛇,就在地上乱窜着。
孙氏怕蛇要咬夏晚,跪地祷告了半晌,再无它物引蛇入洞,便拿夏晚初来红山坳时,身上穿的个小红肚兜儿引蛇,那蛇就顺着肚兜儿钻进蛇洞里去了。孙氏连忙把肚兜揉成一团,便堵上了蛇洞。
也是怪了,打哪之后,只要取了肚兜,换别的东西堵蛇洞,这地窖里仍会有蛇,但只要拿肚兜堵上,无论盛暑还是寒洞,窖里绝不会有蛇出来。
地窖里要储瓜储山药、红薯,平日里下窖的不是孙氏便是夏晚自己,为了不叫蛇咬,这点小肚兜儿在地窖里塞了至少有七八年了。
夏晚急着要去欺负郭嘉,郑重其事把个肚兜儿塞了回去,便走了。
郭莲心说我就不信邪了,就这么一方肚兜,真的能堵住蛇?
她颠了一天,胃里泛酸的厉害,也吃不下那碗菹菜面,重又把个小肚兜儿抽了下来,在手中轻轻揉搓着。吴氏早瞧出俩人之间表面平和下的火药味儿来了,以她的意思,夏晚都嫁过来了,是这家的儿媳妇,家里的主自然要夏晚做,所以她道:“既你嫂子说这东西能堵蛇,你就把它堵上,又何必跟她较这个劲儿?”
郭莲在孕中,心思细腻敏感,再兼大着个肚子,又有深深的自卑感,揉着那肚兜儿说:“人都说女儿是娘的小棉袄儿,儿媳妇再亲也和婆婆离着心,娘倒好,这就向着儿媳妇说话了。”
吴氏也不知那儿就惹到自家闺女了,跟她又说不清楚,指着那肚兜儿道:“蛇怕龙,你瞧那肚兜缘边绣着龙凤呈祥,或者蛇怕的恰是这个,快堵上去。”
郭莲轻轻展开肚兜儿,早都脱落了颜色的东西,边缘有淡淡的金光,是极细的金线绣成,果真是龙凤呈祥,上面隐隐有丝线绣过的痕迹,却非普通的花纹,而是两行字。
依稀可辩,第一行的首字是个燕子,第二行的尾字,是个长字。
郭莲一颗心快速的跳了跳,将那肚兜儿揉起再展开,细认了半晌,虽字已残缺,但她知道这两行诗:燕子楼中霜月夜,秋来只为一人长。
当今天子名叫李极,是本朝初始之宗,而他的二儿子,晋王,名叫李燕贞,字卿长,这两句看似简单的诗,首尾皆是他的名字,而这肚兜儿,看得出来是用顶好的真丝做成,这东西,它怎么会在夏晚手中?
还叫她拿来堵蛇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