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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放牵着抽抽泣泣的瓦房,送颜福瑞和王乾坤下山。
王乾坤一路都傻不愣登,估计是世界观受到的冲击太大了,至今缓不过神,颜福瑞倒还好,叹着气拉着瓦房叮嘱个不停,还找机会去跟秦放搭话:“小伙子,你看起来人不错啊,怎么跟着个妖怪呢?被逼的吧?”
这让他怎么说?秦放只能苦笑,这下坐实了颜福瑞的猜测,瞬间就觉得秦放是自己人了,硬要和秦放交换手机号码:“保持联系吧,有什么消息通个气,说不定武当山有高人,咱们里应外合,就把这个妖怪给收了。”
又再三拜托秦放照顾好瓦房,还把瓦房推到秦放前头,摁着他脑袋往下行礼:“叫秦叔叔好。”
那架势,恨不得让秦放把瓦房收作干儿子——如此一来,那个司藤要是欺负瓦房,秦放总能站出来说两句话的。
瓦房哽咽着哭的叫人心酸,秦放掏出手绢擦了擦瓦房的鼻涕眼泪,给颜福瑞吃定心丸:“你就放心吧。”
送完颜福瑞,回到那个所谓的天皇阁时,司藤居然不在,秦放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探看地洞。
果然,那个藤根已经不见了。
司藤临近中午才回来,她既然不说,秦放也就知趣地没有去问。不过,他心里清楚,那是司藤的原身藤根,从此之后,普天之下,只有她一个人知道藤根在哪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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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放在青城山附近租了幢旧式的小院子,廊前花草,屋后修竹。檐角挂了风铃,院子里有个葫芦状的水池子,种着绿萝风信子,碧绿茎杆间三两橙红锦鲤,看着就很赏心悦目,司藤闲闲住下,只提了一个要求,让秦放去市里的书店跑一趟,买齐金庸的十五部武侠作品。
秦放是很喜欢看金庸武侠,没想到司藤跟自己有同一爱好,多少有点兴奋,问她:“你那时候是追文吧,我听说金庸的作品开始是在报纸上连载的,你没想到都完结了吧?”
司藤笑笑,没说话。
到了书店,翻看金庸简介,才知道自己是乌龙了,金庸生于1924年,1955年才开始写首部武侠《书剑恩仇录》,这么倒推的话,司藤那时候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把书交给司藤的时候,秦放忍不住问了她,司藤的回答是:“那时候看还珠楼主,听说金庸接了武侠的班,看看后辈的书写的怎么样。”
还珠楼主?秦放只听过还珠格格。
司藤书拿起来,基本就不挪窝儿了,吃饭睡觉于她都不是必须,她大多时间都坐在廊下的扶椅上,安静专注,翻完一页,又是一页,有时出神,有时又忽然叹气,书往边上的石桌上一卡,沉思很久才又续读。
秦放带着瓦房在院子另一角,教他看小人书,偶尔也给他讲个故事。时不时的,也会忍不住抬头去看司藤:一个肯斯文读书的妖怪,总坏不到哪里去吧?
转念一想,老话说,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一个有文化的妖怪,想必也更不好对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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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秦放睡到半夜忽然醒了,迷迷糊糊看到有个女人坐在床前,看背影像是安蔓,他伸手去拉,着手处湿漉漉的,指缝间黏黏腻腻的水草,抬头一看,居然是陈宛,发缕一直往下滴水珠子,问他:“秦放,怎么还不送我回去?”
声音又是凄恻又是哀怨,秦放一惊而醒,后背叫冷汗浸的冰凉,倒抽气间再也睡不着了,这才发觉淅淅沥沥雨打檐瓦,滴滴答答的,不知什么时候下起雨来了。
不知道司藤睡了没有,秦放披衣开门,门刚打开,一股裹挟着湿气的冷风恰好吹过来,激地他一个哆嗦,檐脚下挂着的风铃叮铃作响,脆声瞬时不绝。
司藤还没睡,站在廊下看着风铃出神,石桌上放了本《□□诀》,书页微卷,不像之前那样折页卡放,应该是已经看完了。
明明已经听到秦放的脚步声,司藤却没回头,只是问了句:“你喜欢风铃吗?”
秦放先是摇头,接着意识到她是看不到自己的动作的:“以前挺喜欢,后来听到一个说法,说是风铃挺邪的,不宜摆放。”
司藤说:“有一首风铃偈,说是,浑身似口挂虚空,不论东西南北风,一律为他说般若,叮咚叮咚叮叮咚。”
“道家偈?”
“佛家。”
“你还看佛家偈?”
“不然呢,一个妖怪,在人世讨活路,多艰难。”司藤笑起来,“求道,求佛,求人度。临死才悟了般若。”
她问秦放:“你也死过一次,死时都听到什么?”
秦放回想了一下:“山里的声音,鸟叫的声音,安静的时候,还能听到高处山路上车子的声音。”
“那你没有真的死过。”
秦放奇怪:“那还不叫死?”
那当然不叫死,他是将死未死,阴阳边缘,五感渐衰却又没有完全失去,懵懵懂懂,跌跌撞撞。
不像她,真正死去,长眠七十七年。
死去时,感官是慢慢消失的,像是眼睁睁看玉瓶倒倾却无能为力:她记得那时,轰一声从高处坠下,软绵绵以扭曲的姿势倒在一大滩血泊中,残存的五感捕捉到附近一个瘫软在地浑身哆嗦的男人,那人穿破旧打补丁的衣服,脖子上挂一条白色的汗巾,黄包车夫的打扮,上下牙关一直打架,噶哒,噶哒哒,磕头又如捣蒜,咚咚,咚咚咚。
后来,那个人从角落堆着的布堆里抽出好大一块,那么扬空一挥,巨大的黑暗兜头罩过来,盖住了她死不瞑目的眼睛。被裹住、拖拽、抬抱、放进逼仄狭小的黄包车,然后车子动起来了,老旧的上锈车轴有节律地吱呀吱呀响,间或能听到那个黄包车夫呼哧的喘气声,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远,到最后,听到了铃声。
铃音送残命,据说,铃声是唯一能穿透阴阳两界的声音,她是在阳世的路上越走越远,渐渐进了阴间的隧道了吧,那时候的铃声,就像今晚一样,叮咚叮咚叮叮咚,为她说一段至死才悟的般若。
求道,求佛,求人度,生如长河,渡船千艘,唯自渡方是真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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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乾坤去医院做了个全身检查,包括胸透,期间被叽叽喳喳青春无敌的小护士们围观数次,有几个还大着胆子过来问他,大意是:道士也看病的吗?道士不应该烧个符纸,念个咒,喊一声急急如律令,病就好了吗?
真是太令人痛心疾首了,这个社会对道门的曲解太深了。
胸透片出来,肺是肺心是心肋骨是肋骨支气管是支气管,医生的脸色不大好看,那意思是:这么健康有活力有本事去反恐啊,别来浪费我们医疗资源啊。
王乾坤举着片子向颜福瑞传达这个好消息,颜福瑞不明白这有什么值得高兴的:“王道长,你不要浪费时间了行不行,你惹着妖怪了,你倒是赶紧跟你师父讲啊。”
武当脚下,远离青城,王乾坤又恢复了他的科学世界观,他回答颜福瑞说,经过审慎的思考,他觉得,一切都可以用科学来解释,这不是妖怪。
他的结论是:催眠!
如果真如司藤所说,他的身体里有成千上万的藤条,物质既然实际存在,那么胸透肯定可以检测到,既然没检测到,那就说明根本没有,他当时所经受的痛苦,都是司藤催眠催出来的。
颜福瑞不同意,问说,那你被藤条绑到天上荡了半宿怎么解释?
王乾坤很肯定:是催眠。当时我其实站在地上,但是我以为我在天上荡了半宿。
颜福瑞又问:那我两只眼睛都看到你被藤条绑到天上荡了半宿怎么解释?
王乾坤回答:是催眠!你以为你看见我被绑到天上,其实我当时站在地上,这是一种视觉混淆。
颜福瑞叹了口气,他觉得王道长是书读的太多了,看来书读的太多也不一定是好事,他掏出手机看了看,提醒王乾坤:第一个24小时就要到了。
两个小时后,颜福瑞拖着口吐白沫昏迷不醒的王乾坤出现在武当山白云观门口,王乾坤的道友们把他抬了进去,又有人把颜福瑞领进道观,去见王乾坤的师父,也就是老观主。
老观主道号苍鸿,七十多岁,须发皆白,很有些传说中仙风道骨的范儿,颜福瑞见到他的时候,苍鸿观主正在练字,字如青松,力透纸背,书曰:上善若水,柔弱不争。
引领的小道士示意颜福瑞噤声,等老观主落完款再进入正题不迟,颜福瑞等不及,瞅着老观主的手去摸印章时大叫:“老观主,我跟你说,有个叫司藤的妖怪,她说她回来了,十万火急的,老观主你得管管啊!”
引领的小道士羞的满脸通红:颜福瑞说有急事要见观主,还以为是为了王道兄病倒的事情,居然在这里说什么妖怪,你以为拍电视么?
他上前揪住颜福瑞的衣领就想往外拖。
忽然咣啷一声,那枚方方正正的大印在地上翻了几个个儿,正停在脚边,红泥篆字的一面朝上,四个字金钩铁划:苍鸿印鉴。
小道士愣了一下,不知道该赶还是不该赶,停了一会,见苍鸿僵立着没动静,心里有点忐忑,怯怯叫了句:“师祖?”
苍鸿不受控地开始咳嗽,小道士赶紧过去给他捶背,苍鸿咳的喉头都有腥甜味了,他低头看自己颤抖的手,皮肤松弛,皱纹百结的手。
当年他的手,不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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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他还小,八岁还是九岁?遵从师父李正元道长的命令,紧紧抱着百子千孙红绣袄里头的婴孩,那个床上的女人蓬头垢面,挣扎着想从床上爬下来,却一直被围床一匝的镇魔符火烧的惨叫,李正元、丘山,还有黄家门的黄玉,各持法器,咒念不停,几乎是每一次断喝之时,那个女人都要撕心裂肺地哀嚎一次。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法咒的声音终于歇息下来,符火的焰头也渐渐小了,那个浑身是血的女人居然还没有立刻断气,她撑着手臂往外爬,过符火的时候,皮肉被火头烧的兹兹作响,发出焦臭的难闻味道,但她没有躲闪,一直爬到了苍鸿脚边,眼睛里发出奇异的光亮,紧紧盯住苍鸿手里的襁褓,使出最后一丝力气伸手去扯。
苍鸿吓的往后缩,他跟那个女人对扯,那时他的手白胖粗短,浑然不是现在垂皮老肉的模样,后来师父李正元道长说:“给她。”
他松手了,襁褓跌到了地上,红袄掀开,露出婴孩憋的青紫的脸,他抱的太紧太久,活活把她的孩子给闷死了。
那个女人嗬嗬的笑,她没有哭,喉咙里发出野兽受伤也似的声音,怨毒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忽然癫狂一样笑起来。
她说:“我会回来的,你们记着,我司藤这一生,从无败绩,誓出如山,我一定会回来的。”
苍鸿还小,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夜夜惊梦日日啼哭,女人刻毒的脸如镌刻一般在脑子里拂之不去,后来师父李正元道长专门给他做了法,跟他说,那个叫司藤的妖怪已经死啦,你丘山伯伯和黄姨把她烧的只剩下灰了。
六十余年斗转星移,无灾无病到暮年光景。
忽然有一天,有一个人跟他说:那个叫司藤的妖怪,她说她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