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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京的形势越发险恶,箭在弦上,仿佛空气中的每一颗粒子都充满了决战前的动荡和火药味,一触即发。天空中聚集着一团团密不透风的黑云,把这座古老的金陵古城紧紧地包裹起来。

    几天来,梅姨是如坐针毡,夜不能寐,她绞尽脑汁地思索着下一步应该怎么办。梅姨分析,按照时间推断秦灿已经进入南京,他会按照上级党组织预先的安排,在规定的时间内到一号死信箱去取情报,但是,秦灿却取不到情报。

    闫武在被捕之前,告诉过梅姨,由于南京形势紧张,秦灿是否能够在规定的时间内进入南京城不能确定,因此,党组织确定了两套接头方案,如果秦灿在第一套接头方案中没有按时到一号死信箱去取情报,那么,双方就会自动转入第二套接头方案,由梅姨将情报放在终极死信箱里,秦灿会在规定的时间内到终极死信箱去取情报。所谓“终极死信箱”,就是此信箱只使用一次,随之永远废弃,再不得使用。故此,秦灿在第一次取情报失败之后,会自动转入第二套接头方案。

    梅姨心急如焚,急得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嘴角上起了两个大水泡,眼睛也塌陷下去,脸色发黄,只有两天的工夫,她消瘦了很多。

    外祖父和外祖母看见女儿不吃不喝,以为女儿得了重病,急急忙忙请来医生。医生并没有给梅姨诊断出大病,只是说梅姨是急火攻心,缺乏睡眠。外祖父和外祖母很是奇怪,家里又没有什么事情,女儿为什么要急火攻心,外祖父和外祖母哪里知道梅姨担忧的大事。

    这一天早晨,梅姨朦胧地从床上爬起来。她又是一夜未眠,她抬头看了一眼窗外徐徐升起的太阳,转头看了一眼桌子上的日历,她的眉头锁得更紧了。

    门响,郝婆端着一碗中药走进来。郝婆把中药放到桌子上,一边收拾着房间,一边说:“小姐,中药熬好了,你趁热喝了,中医说小姐是急火攻心,这药一定要喝。”

    “中药太苦了。”梅姨说。

    “苦,也要喝,苦药才治病呢。”郝婆说。

    梅姨也确实感觉自己疲惫不堪,心里难受,由于神经高度紧张,两天没有睡觉,她的两只眼睛又红又肿。

    梅姨端起中药碗说:“好吧,我喝。”

    “小姐,你碰到什么为难的事了吧?要不然你也不会这么着急,连饭都吃不下。”

    “我……”梅姨欲言又止。

    郝婆一边收拾着房间,一边唠唠叨叨地说:“小姐,凡事都要想开些,先生和太太全都是为了小姐好。先生是什么人呀,先生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定不会随便让什么人做咱家的女婿,当然是要精挑细选了。小姐一定会碰到好的姻缘,只是现在缘分还没到呢。”

    梅姨说:“郝婆,我不是为了这个事。”

    “不是为了这事,还能是为了什么事!你以为郝婆老了,糊涂了,你们这般大的女孩,还不都是为了自己的终身大事犯愁嘛,那戏文里也是这么唱的。”

    郝婆并不知道梅姨以前和楚秋凡有过结婚的事情,全家人都把这件事作为禁令一样,严禁提起,以免触及梅姨的伤疤。因此,郝婆什么也不知道。

    郝婆说:“别以为郝婆耳朵不好,听不懂,不信我给你哼几句。”郝婆使劲挺了挺脊背,想把自己常年弯曲的身子挺直一些。郝婆清了清嗓子,真的哼唱起来,声音嘶哑、干涩,像破裂的破风箱。

    梅姨看到郝婆那样子,不禁笑了起来,但心里又有些难过。因为郝婆的一条腿严重残疾,所以,郝婆平时都是弯着身子走路,干活也是弯着腰,梅姨好像从来没有见过郝婆直起过腰来。

    梅姨走过去,扶住郝婆说:“好了,郝婆,您别唱了。”

    郝婆也笑起来,饱经风霜的脸上堆起了皱纹:“行了,小姐,只要你笑了,郝婆就放心了。”郝婆说着弯着腰,塌着背,一瘸一拐地走出房间。

    梅姨并没有因为郝婆的几句玩笑而心情舒畅起来,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她的心也越来越往下沉,梅姨非常清楚今天是她第二次送情报的日子。梅姨思前想后,她设想了两个办法。

    第一,她自己将一份情报放在终极死信箱里,情报上告诉秦灿,因为闫武突然被捕,她没有接收到上级党组织的情报,因此,她自己要求和秦灿接头。

    但是,梅姨转念又一想,这是严重违反组织纪律的做法,她不能擅自这么做。况且,秦灿是一个富有斗争经验的特工,即便她发出这样的情报,秦灿也不会和她接头,秦灿甚至会怀疑这是敌人的圈套,事情会变得更加复杂。

    于是,梅姨又想到了第二个办法,守株待兔。梅姨分析,虽然她没有将情报送到终极死信箱里,但秦灿一定会按照规定的时间去取情报,由此推论,在规定的时间内,秦灿一定会出现在终极死信箱所在地,只要她一步不离地守候在终极死信箱周围,就一定能看到秦灿。

    梅姨在家里坐不住了,她一口气跑出大门。郝婆手里拿着毛围巾,追在梅姨后面,喊着说:“小姐,你去哪里?戴上围巾。”

    梅姨一边走,一边回过头说:“我不冷。”

    “小姐,你去哪里呀?戴上围巾呀。”郝婆嘟囔着说。

    梅姨在街头上走着,凉风刮在她的脸上,她甚至幻想着秦灿会突然站在她的面前。她一边走,一边思索,她希望街道上的每一棵树木、每一缕清风能够给予她某种启发,或者灵感。梅姨决定要去执行自己的计划,守株待兔。

    终极死信箱在夫子庙一个茶楼里靠窗的第二张八仙桌子下面,桌子是特制的,桌子下边有一个暗格,可以将情报塞在暗格里面。梅姨只知道茶馆里面的一个小伙计是交通员,但她并不认识,也没有接头暗号。

    梅姨在中学时期曾经是剧社的演员,有着相当高的化装水平,她可以把自己装扮成不同类型的人而不露破绽。当天早晨,梅姨化装成一个俭朴的城市妇女,她手里挎着一个买菜的小篮子,在夫子庙茶馆附近走动,观察着周围的情况。由于战争的缘故,以往热闹的夫子庙如今冷冷清清,显现出那么一丝凄凉,透露着战争的痕迹。

    梅姨知道刚刚过了送情报的时间,这个时候,秦灿不会出现。夫子庙附近很清静,三三两两的人从茶馆门前走过,没有可疑人等。按照梅姨的推测,秦灿很有可能在下午,或者傍晚来取情报,这是两个非常关键的时间。

    当天下午,梅姨化装成一个阔太太去了夫子庙。梅姨坐在茶馆里,她一边饮茶一边看着一本小说,仿佛在等什么人。同时她仔细观察着茶馆里的情况,茶馆里不多的几个客人,两个老人面对面地一边饮茶一边下棋,一对青年男女靠在一起窃窃私语,靠墙的桌子一个年轻人在看书,桌子上放着一张报纸,还有一个戴着墨镜的中年男人,面前一杯清茶,手上夹着一支香烟,而终极死信箱的那张桌子空闲着,没有人坐。

    梅姨快速在脑子里做出判断,眼前的几个人,下棋的老人和窃窃私语的男女应该不是,而看书的年轻人和戴墨镜的中年男人有可能是秦灿,但是,他们都没有坐在终极死信箱的桌子上,这就无法确认他们的身份,梅姨只能继续观察。

    这时,走进来一个年轻时髦的女人。女人扫视了一眼其他人,径直走到终极死信箱的桌子前面,女人坐了下来从皮包里取出一本外国杂志翻看。小伙计走过来,给时髦女人送上茶水和零食。时髦女人似乎没有马上要走的样子,她一边吃着零食,一边看着杂志。

    梅姨有些意外,一个时髦女人坐在终极死信箱的位子上,不过,她也没有理由认为秦灿一定是个男人,女人一样可以成为优秀特工。梅姨仔细观察着女人,她使劲瞪大眼睛看着女人的手是否会靠近桌子下面。时髦女人一直在看外国杂志,三十分钟之后,女人离开了。梅姨有些含糊,她不能完全确定时髦女人有没有去碰桌子下面的那个暗格,也可能她的动作很微小,很迅速,致使梅姨也没有发现。

    时髦女人离开茶馆,梅姨紧紧跟踪过去。显然时髦女人并没有发现梅姨在跟踪她,丝毫没有反跟踪的任何举动,这就使梅姨基本排除了女人是秦灿的可能性。女人绕了两条街道,走进一个说唱苏州评弹的剧社,梅姨判断这个女人不是秦灿。

    时间已经接近傍晚,天色微暗,梅姨觉得这个时候应该是秦灿最有可能来取情报的时间。她要立刻返回夫子庙,不能错过秦灿出现的机会。梅姨在半路上去了一家服装店,她换了一身衣服,使自己恢复了原貌。

    梅姨叫了一辆人力车,对车夫说:“快!去夫子庙,我给你加钱。”

    “好嘞!您坐好。”人力车夫听到加钱,撒开腿向夫子庙跑去。

    梅姨看了一眼手表,她好像有着一种预感,秦灿一定会出现。梅姨吩咐车夫在距离茶馆一百米处停下车,她向四周扫视了一眼,在确定没有人跟踪之后,急促地向茶馆走去。

    梅姨距离茶馆只有二十米了。她放慢了脚步,瞪大眼睛警惕地扫视着茶馆周围的动静。虽然她确信闫武没有叛变,但是,她一样不能掉以轻心,这是一个地下工作者应有的警惕性。

    距离茶馆还有八米。茶馆附近比白天的时候热闹了一些,茶馆门前摆着一个烟摊,一个背着孩子卖香烟的妇女,梅姨知道这个烟摊常年设在这里。烟摊旁边有一个驼着背卖糖果的老头,老头挎着竹篮招呼着路过的孩子们买糖果。离茶馆不远处还有一个擦皮鞋的男孩子,男孩嘴里高喊着:“擦皮鞋,擦皮鞋了。”

    茶馆四周没有发现异常情况,梅姨松了一口气,她加快脚步径直走到茶馆门前,她似乎已经看见一个年轻男人坐在终极死信箱的桌子前面。

    突然,一个男人迎面走来。梅姨仿佛猛然被皮鞭狠抽了一下,一个踉跄,以至于在瞬间中梅姨只感觉眼前一片发花,像是有无数个小星星在晃动。

    男人身穿一件深灰色长衫,脖子上围着一条黑色毛围巾,男人身材高大、挺拔,宽宽的肩膀,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庞,一双深邃而锐利的眼睛。从男人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独特的气质,令梅姨不禁浑身战栗,手脚冰凉。

    “啊!天啊!天啊!楚秋凡!楚秋凡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梅姨只感觉一股冷气袭遍她的全身,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如同白天见到了鬼,每一根神经,乃至每一根头发都竖了起来,令人不寒而栗。

    梅姨只感觉脑袋嗡嗡作响,她陡然变了脸色,右手下意识地紧紧抓住皮包里藏着的那把勃朗宁手枪。虽然在几天前,她刺杀过楚秋凡,但是,即便如此,她和楚秋凡这样近距离的相遇,还是第一次。这仍然使梅姨极为震惊,梅姨一时间如坠云雾,所有的往事又如汹涌的波涛席卷而来,历历在目。

    此时此刻,梅姨的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的化学瓶子,涌上一种难以描述的滋味。梅姨在来的路上设想过很多意外情况,甚至设想着茶馆外边已经被敌人包围,而她应该如何处置,应该如何挺身而出解救秦灿脱险。然而,她单单没有设想过她会在这里碰到楚秋凡,她没有想到在她几次追杀的情况下,楚秋凡仍然这样嚣张地出现在她的面前。

    很显然,楚秋凡也同时看见了梅姨。顿时,楚秋凡的眼睛里划过一丝惊异的亮光,脸颊的肌肉不经意地抽动了一下,但那只是一瞬间的变化。刹那间,楚秋凡的脸色变得异常冰冷、严峻。

    梅姨由于惊骇和震惊,心口怦怦地跳动。她和楚秋凡同时停下脚步,两个人对面而立,他们的距离是那样地近,他们望着彼此的眼睛,四目而视。虽然事隔数年,虽然楚秋凡的面孔比以前显得消瘦、沧桑了一些,但他依然是以前的那个楚秋凡。梅姨非常清晰地看见在楚秋凡的左眼上方有一道暗红色的伤痕,那是他们在上海日本人的轰炸中,楚秋凡为了掩护她而留下的伤疤。因此,梅姨可以百分之百肯定,面前的这个男人就是楚秋凡,是她一直追踪的那个人,也是她一直要刺杀的人。

    刹那间,梅姨想起了楚秋凡对自己的欺骗,对自己犯下的罪恶。她想起了那场毁灭性的婚礼,想起了至今不知下落的小女儿。梅姨只感觉浑身的血在一点点地沸腾,眼睛里燃烧起一团烈火,她紧紧握着皮包里的手枪,只要她的手指轻轻一扳,楚秋凡的脑袋就会立刻开花。

    楚秋凡的眼神里充满复杂的情感,他能够清楚地从梅姨的眼睛里看到巨大的愤怒和仇恨。他张了张口,但是没有发出声音,然而,他的脸色却极为阴暗。

    梅姨只觉得心口燃起的熊熊烈火已经达到了极至,愤怒、痛苦、仇恨,甚至还有着一种隐隐的刺痛。这一切复杂的情感使她的心有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疼痛,她的手紧紧握着那把勃朗宁手枪,她快速地思索着,马上开枪!立刻开枪!绝对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梅姨很清楚自己的手枪虽然体积很小,但具有很强的杀伤力。现在只要她扣动扳机,子弹就会隔着皮包打碎楚秋凡的脑袋,完成她多年的心愿和任务。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绝对不能放弃,不能放弃。

    倏地,梅姨浑身打了一个寒战。她猛然意识到,秦灿同志此时很有可能来取情报,一旦枪声一响,附近的特务和警察就会立刻冲过来,这就会给秦灿带来巨大的危险。因此,即便她与楚秋凡有着深仇大恨,她也只能暂时放弃刺杀楚秋凡的念头。梅姨狠狠地咬了咬牙,把一腔怒火强压在心底。

    梅姨意识到她必须立刻离开楚秋凡,她不能再进入茶馆里,她知道楚秋凡绝非等闲之辈,她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卖糖果了,卖糖果!”

    忽然,那个卖糖果的驼背老头朝着梅姨的方向走过来。梅姨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感觉后背冒出了一股凉气,仿佛被毒蛇咬了一口。梅姨觉得卖糖果老头的那双眼睛像一把锥子一样刺在她的脸上,冰冷而残酷。而这双眼睛她似乎在哪里见过,有些熟悉,非常熟悉,但又很陌生,非常陌生,梅姨的心头不禁抽动了一下。

    “卖糖果了,卖糖果。”老头嘶哑着嗓音喊着。

    “我买糖果,买糖果……”一个小孩子清脆的声音。一个小男孩跑过去,扒住卖糖果老头的篮子,“给我糖果,我要买糖果。”小男孩喊着。

    一分钟的时间,梅姨的心绪被卖糖果的老头搅乱了,待她再回头看去,楚秋凡已经悄然消失,无影无踪。

    事实上,梅姨心里极为震惊,她又一次同楚秋凡在极为关键的时间内不期而遇,那个时间应该是秦灿来取情报的时间。两个如此身份特殊的人,却同时出现在夫子庙,这绝对不能说是一个巧合,或者是一个偶然。

    因此,这已足够说明楚秋凡与秦灿进入南京执行绝密任务有着某种联系,这就使刚刚进入南京便失去联系的秦灿身处极为危险的境地,梅姨深深地陷入焦虑之中。

    梅姨同秦灿失去联系的渠道,梅姨也没有办法找到秦灿,她只能耐心地等待消息。

    接下来,她考虑着通过什么渠道可以营救出闫武。梅姨不会忘记,抗日战争时期,在她身中枪弹,奄奄一息,全城都在戒严,日本人控制了所有的医院和诊所,在敌人严密封锁的情况下,闫武没有放弃抢救她的念头。闫武拼着性命,居然抓来一个日本医生,为她做了手术,取出子弹,救了她的性命。如果不是闫武的舍命相救,也可能她已经活不到今天。如今,南京即将解放,南京城的天空马上就要亮了,梅姨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闫武在这个时候死去,而看不到南京初升的太阳。

    梅姨来不及向区书记请示,自己去面见沈少白。梅姨知道沈少白也认识闫武,抗战时期,他们碰过面,虽然两人心照不宣,但都知道对方的身份。沈少白也很清楚闫武对梅姨的感情,确切地讲,他们两个人是情敌。因此,梅姨让沈少白一个保密局的处长去营救闫武这听起来有些天方夜谭,但是,梅姨注意到一个问题,虽然沈少白知道闫武的真实身份,但是,在闫武被捕之后,沈少白并没有揭穿闫武。

    梅姨约请沈少白在蓝雅咖啡馆见面,沈少白如约准时到达。他手里捧着一束鲜花,面带笑容,毕恭毕敬地将鲜花送到梅姨手里。

    梅姨接过鲜花,笑了一下,她心里说,这个人还是老样子,十几年一点都没变,到什么时候都要弄出一些花样来。

    梅姨觉得自己也可能在做一个危险的游戏,她请求一个爱自己十几年的男人去营救另一个爱自己的男人,而这两个男人都和自己有着不同寻常的关系,有过出生入死的经历。

    梅姨端起咖啡,慢慢地抿了一口,开门见山地说:“沈少白,我请你来,对于你来讲可能不是什么好事情。”

    沈少白笑着说:“即便是鸿门宴,沈某也会前来。”

    “我想请你帮忙,把闫武救出来。”梅姨单刀直入地说。

    “亲爱的,你在开玩笑吧。”沈少白说。

    “不是开玩笑,我是在请求你。”梅姨说。

    沈少白笑着说:“亲爱的小姐,我为什么要救闫武出来?你应该知道,闫武是我的情敌耶,我巴不得他住在监狱里永远都不要出来呢。”

    梅姨的脸色阴沉下来,厉声说道:“沈少白,不要说这样的话,我不喜欢。”

    “我说错了吗?”沈少白探过身子望着梅姨说,“正是因为闫武,所以你一直不肯接受我。十几年了,眼看着共产党就要坐定江山,肖小姐,你还是没有接受我,我很惨的。”沈少白说着脸上呈现出一丝伤感。

    “不!不是因为闫武。”

    其实,梅姨心里也不好受。对于沈少白十几年的痴情,她心里也感觉歉疚。她知道沈少白是真心地爱她,十几年来沈少白从来没有喜欢过其他女人,从来没有和其他女人有过来往,他一心一意地对待自己。在抗战的时候,沈少白几次救她于危难之中,可是,她忘不掉楚秋凡,因为楚秋凡和小女儿,她不能接受任何人的爱情。

    梅姨说:“沈少白,至于这一点,我无话可说。可是,沈少白,我问你,你明明知道闫武是共产党,可你为什么没有在樊秉承审讯的时候,揭穿闫武的身份?”

    “我为什么要揭穿他?他是不是共产党和我毫无关系。”沈少白赌气地说。

    “那么,于心智和樊秉承都不认识闫武吗?”

    “不认识,我在上海提着脑袋杀日本人的时候,他们两个人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搜刮民财呢。”

    梅姨松了一口气,她看得出来,沈少白并不热衷于保密局抓共产党的事,她说:“沈少白,其实,我也知道,你和其他保密局的人不一样。”

    “我不管他是不是共产党,我只知道他是我的情敌。”沈少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换了一种口气说,“其实,闫武和我一样,没有一点机会,我们是同病相怜呀。”

    “所以了,你来帮帮他,把他救出来。”

    “其实,不瞒你说,闫武已经被投进死牢了。于心智和樊秉承对闫武又进行了审讯,动用了酷刑,即便闫武不承认自己是共产党,也没用处。你要想救他出来,那是天方夜谭。”

    “动用了酷刑。”梅姨心里一阵战栗。

    梅姨很清楚于心智这个人。于心智是行动处处长,此人诡计多端,老谋深算,并且心狠手辣,与共产党是不共戴天,势不两立。他的父亲是恶霸地主,手里有数条人命,后被农**动镇压了,还分了他们家的土地、房屋,因此于心智对共产党有着深仇大恨,杀父之仇。他疯狂地抓捕共产党,只要抓来共产党,他便严刑拷打,灌辣椒水,坐老虎凳,无所不用其极,落到他手里的共产党很难活下来。但是,他和樊秉承极为不和,两个人明争暗斗,水火不容,他和樊秉承的矛盾,整个保密局的人全都知道。

    梅姨沉吟了一下,说:“沈少白,既然是这样,你更要帮我把闫武救出来,否则,他就没命了。”

    “你是可怜他?”沈少白问。

    “我不想让他死。如果抓进去的是你,我也会想办法救你,我也不想让你死。”梅姨说。

    “你这是真话?”沈少白好像很受感动。

    “是真话。”梅姨郑重地说。

    梅姨望着沈少白郑重而动情地说:“沈少白,我和你,还有闫武,我们一起经历过艰苦的抗日斗争。你们两个人都救过我,我也帮助过你们,掩护过你们,我早就把你们视为我最亲密的朋友,我的亲人。我知道你对我的感情,虽然,我不能给你什么承诺,但是,我想让你们都好好地活着。”

    梅姨述说得真诚而动情,沈少白显然受到震动,他的脸色萧瑟、严肃。沈少白点燃了一支香烟,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其实,沈少白的心里很清楚梅姨和闫武一样也是共产党,但是,他不想把这个秘密说出来,他更不想把这个秘密告诉保密局的人,他要保护她。

    沈少白想了想说:“肖梅,你如果去找洛局长想想办法呢?”

    “找洛局长?”梅姨有些意外。

    沈少白认真地说:“肖梅,你的华美医药有限公司有美国人做后台,你在淞沪会战的时候又救治过洛局长。凭着你现在华美医药有限公司董事长的身份,你去求他帮忙,也可能洛局长会把闫武从死牢里转到普通牢房。只要到了普通牢房,等到解放军过了长江,南京成了共产党的天下,闫武也就活下来了,甚至成为英雄。”

    梅姨说:“沈少白,你也相信共产党会渡过长江?”

    沈少白喝着咖啡,漫不经心地说:“你以为长江天险,天然屏障,解放军就过不了长江吗?告诉你,什么长江天险,无论是天险还是地险全都不管用了,这是大势所趋。”

    梅姨从沈少白的话里听出来,他对国民党已经失去信心,梅姨想了想说:“我去求助于洛局长不是不可以,只是我还是更相信你。”

    “对于肖小姐的信任,沈某十分感谢,不过,我真的没有那么大的权力可以去营救一个准备就地处决的人。”沈少白向四周扫视了一眼,压低声音说,“肖梅,我和你说实话吧,毛人凤已经下了命令,秘密处决十几名共产党人,处决名单已经确定,而且是立即执行,这里面就有闫武。”

    “真的!”梅姨十分惊讶。

    “所以,你去找洛局长想想办法,也可能洛局长能有办法把闫武从那些人里面弄出来。我真的没那么大的权力,即便我想帮你,也没办法。”

    “什么时间执行处决?”梅姨问。

    “很快!其实,洛念祖并不想再去杀这些共产党,但又不能公开违背毛人凤的指令,所以,他封锁了消息。于心智和樊秉承都不知道这件事,否则,闫武已经死了。”

    “那洛局长打算怎么办?”

    “洛局长想把处决的事情交给我来办,不过,让我给拒绝了。我可不想去杀人,尤其在这个时候去杀共产党,我不会干的。”

    “沈少白,你把处决的事情接过来,由你来执行。”突然,梅姨断然说道。

    “什么!让我去杀人?这我可不能答应你,即便我再爱你,这件事我也不能听你的。”沈少白激烈地反驳说。

    “不是去杀人,而是去救人。”梅姨说。

    “救人!你要把那十几个共产党人都救出来?肖梅,你疯了吧!”沈少白大吃一惊。

    “我不是疯了。你忘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而你是救十几个人的性命,是功德无量的大善事。”梅姨认真地说。

    “可是,我会掉脑袋的。”沈少白说。

    “不会,我们好好地研究研究,想一个万全之策。既可以把人救了,你也不会掉脑袋。”

    梅姨决定要营救闫武和那十几名将被处决的同志,沈少白向梅姨详细介绍了情况。毛人凤下达的是秘密指令,在保密局里没人知道,只有洛念祖和监狱方面的监狱长一人知道。沈少白已经查看过那些人的卷宗档案,他们都是些以前在地下党组织里担任过重要职务的人,有两个人曾经担任过级别较高的位置,他们中有的人是从其他城市转过来的,有的是一直关押在南京,他们一般都被捕时间较长,最长的人达十年之久。

    梅姨和沈少白商量,她要求沈少白从洛局长手里接过这个任务,然后,去监狱查看一下这些人的身体状况,乘机将营救计划传达给闫武。

    虽然,沈少白还是顾虑重重,信心不足,但是在梅姨再三的劝说和鼓励下,沈少白还是答应了梅姨的请求,他对梅姨说:“我做这个事,完全是为了你。”

    梅姨笑了:“好,我欠你一个大大的人情。”

    沈少白毕竟是军统的老牌特工,他行动速度,思维缜密,胆大心细,足智多谋,他既然答应了梅姨要营救那些人,他就会想办法完成而不露破绽。

    沈少白知道要想营救那些人就必须抓紧行动,如果时间拖得过长,被于心智和樊秉承闻到了风声,不但救不出那些人,就连他的脑袋也会搬家。因此,沈少白决定要速战速决,迅雷不及掩耳。

    沈少白首先到监狱里去了一趟,他来到南京老虎桥监狱。监狱长在接到洛局长的秘密指令之后,已经将这些准备处决的人集中起来,关在一个远离其他牢房的牢房里,就连每天的放风都和其他犯人错开时间,以防不测。

    沈少白来到牢房,牢房面积不大,十几个人显得有些拥挤,牢房里光线阴暗,墙壁和地面都很潮,地面上放着几块木板,木板上面铺着稻草,算是睡觉的床铺。

    沈少白看了看,有意对监狱长说:“你要严密看管这些人,不能出差错。”

    监狱长说:“我知道,这些人都是单独看管,连伙食都是单独做的,放风也不和其他犯人在一起。”

    “监狱里还有人知道这件事吗?”沈少白问。

    监狱长说:“没人知道,洛局长已经吩咐过,我知道这里面的利害。”

    “好!这就好。”沈少白说。

    沈少白发现,这些人的身体都非常衰弱,由于长期住在阴暗潮湿的地方,见不到阳光,缺乏锻炼,所有人的脸色都很苍白,有的人还患有严重的关节炎,行动不便,还有的人不停地咳嗽。

    十几个被集中起来的人,靠在墙上默默地坐着,有的人攥着拳头,用仇视的目光盯着沈少白。沈少白看见闫武坐在靠墙角的地方,闫武在这些人里面年龄最年轻,被捕的时间也最短。

    闫武认识沈少白,抗战时期,他们在上海梅姨的家里碰过面,他们彼此知道对方的身份,也彼此知道他们都在爱着梅姨,只是心照不宣罢了。

    沈少白让所有人都站起来,按照顺序站成一排,并让他们自己报出姓名。事实上,沈少白让他们自报姓名,为的是和自己脑子里储存的人员资料对号入座,而且他也需要了解这些人的身体状况,在十几个人中有几个人完全丧失活动能力,以便制定营救措施,避免在营救时发生意外。

    沈少白让所有人都站立起来,他拿着一个小木锤,敲击着每个人的后背、腰部和关节,询问他们是否有所知觉,确定他们的行动能力。

    沈少白走到闫武跟前,闫武用如同匕首一般的眼睛盯着沈少白。沈少白毫不在意地用木锤敲了敲闫武的膝盖,然后说:“行,看起来还不错,走路不成问题。”

    闫武在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从鼻孔里喷发出一股带着仇恨的热气,直喷到沈少白的脸上。

    沈少白转到闫武的身后,用小木锤轻轻敲击着闫武的后背,同时一语双关地说:“你的后背很结实,应该还没有失去知觉。”

    沈少白轻轻而快速地在闫武后背上有节奏地敲击着,随着沈少白快速的敲击,只有几十秒的时间,沈少白已经将一组电文传送给闫武,立刻,从闫武的眼睛里放射出一股奇特的光芒。

    事实上,沈少白在利用给闫武检查关节的时候,向闫武发出一组密码,而沈少白使用的密码就是闫武在第一次接受审讯的时候向梅姨发出紧急警报的密码,当时,沈少白已经将密码记录在脑子里。

    沈少白在几十秒时间内向闫武发出了即将实施营救的行动计划,指示他们要做好思想准备,不要和监狱方面发生冲突,营救时间另行通知的信息。

    沈少白从闫武的目光中知道,闫武已经完全破译了他的电文,并且,闫武在表面上推开他小木锤的时候,仿佛不经意地用手指在小木锤上敲了两下。沈少白心里很清楚,这是闫武以此表达他已经领会的意思。

    沈少白随着监狱长离开牢房。在离开监狱的时候,沈少白又仔细观察了牢房四周的情况和监狱里外的地形,以及监狱内部军警看守监狱的配备情况。

    沈少白不负梅姨所望,只两天的时间,他就将监狱里面将被处决的十几名共产党人的情况,还有他们的身体状况,监狱里外配备的军警情况,详细地给梅姨带来信息。沈少白还告诉梅姨,他已经向闫武发出信息,闫武也接收到信息。梅姨对沈少白的快速行动非常满意,同时,一个完整的营救计划已经在梅姨的脑海里形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