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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知道, 什么叫青鸾舞镜?”
荒城青鸾舞镜之局, 封印着一具鸾凤的枯骨。
死在荒城的人,因为这个局走不出去。
鬼魅、活人、活死人、妖魔,共处一城。
这座城中皇宫, 原本就已是个鬼魅之城, 妃儿是这个城中皇宫里真正的主人。
她本是一个宠妃, 却被妖魔窃走了脸,幻化成她的样子,享受帝王的爱宠和荣耀。
她日日夜夜的看着那两个人,却什么也不能做,除了无用的诅咒。
权势、财富、美色、爱恨……这是人世间最大的欲望之源。
荒城以此来引诱无数的生灵进入,进入的人越多,死去的人越多,心中的欲望越是强烈, 产生的束缚的力量越是牢不可破。
荒城已经历任八个国王了,最短的一个只有一天就死去, 死在城门口。
最长的一个外表还是俊秀年轻, 灵魂已经白发苍苍垂垂老矣, 躺在王座上, 像孩子一样哭着求他, 让她放过自己, 他想回家。
姬清问那个明媚无措的少女:“你想要什么, 这样都还不够吗?”
妃儿捂着脸抽抽噎噎的哭:“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我只是再也不想一个人了。我想要被爱,我不想再被任何人抛弃了。我舍不得,可我同意他走了。我没有阻止他走。我真的不知道他为什么走不出去。”
她明明最是善良温柔的女孩,明明不是她,为什么所有人都怪她,都会变得讨厌她?
那个诅咒,那个窃取她的脸、她的身份和爱情的妖魔说的话,又一次浮现眼前。
“没有人会真的爱你,即便爱你的人,也很快就会看清而讨厌你。呵呵。”
妃儿睁着眼睛,空洞又憎恨的说:“不是我,是她,一定是她搞的鬼!”
可她不知道,那个她念念不忘又恨之入骨的妖魔,就在她身后的影子里,缠绵悱恻的拥抱着她。
形影不离,密不可分,如同双生,如同镜像。
“这里每个人眼里看到的,都是虚假,都是自己想看到的。荒城无限大,只会越来越大,因为,这是一座镜中镜制作的孤城。困住他们的不是荒城,恰恰是他们自己。”
这就是,青鸾舞镜。
……
圣君杀到国王面前,只差最后一步的时候,一个预料不到的人挡在了那个人面前。
“让开!”圣君眼中的怒意,比孤星的锋芒还要危险。
妃儿面色苍白,眼中隐隐还残留着痛苦,却是执着的阻挡在那个人面前,半步不退。
“不许你伤害他,他是我的。”
妃儿身后的国王,不慌不忙毫不闪躲,阴鸷的眼神里,满满都是晦暗的嘲弄。
他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恶劣讥讽的冷笑,对圣君揶揄无趣说:“你想知道这张脸从哪里来的?看看她的样子不就知道了,因为我对荒城说,我想要一张,叫人魂牵梦萦求而不得,即便我杀了她,她也不舍得伤害我的脸。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恶意而嚣张,整个人却如同腐朽的活尸,除了憎恨毁灭的疯狂,再无其他。
圣君下手越发狠厉,妃总管眼神坚毅,接的越发吃力。
国王坐在王座上,轻轻的鼓掌,挑眉为两个人的搏杀喝彩助兴:“这么在乎这张脸的主人,都气疯了啊。那我就好心好意的再告诉你几句,很显然正主应该被她害死了,否则还要我这个替身做什么?”
“不是我,不是我害死的,是那个妖魔!”妃儿倔强的抵挡着来自圣君的攻击,眼里却开始沁出泪意。
被保护的人还在继续嘲弄,眼神越发阴冷:“是是是,我就是在胡说八道。这里本是一个西域王国的皇宫,却成了鬼城。因为她嫉妒国王宠爱别人,于是随随便便灭掉一整个皇宫的人,还骗自己她才是受害者。那倒霉国王,大概就是这张脸的主人吧。”
“你胡说!不是我!”妃总管的眼中流出泪来,整个人凄厉得像美艳的厉鬼,却还是一次次阻挡在国王面前,渐渐伤痕累累也不让开一步。
“这个女人就是这个皇宫的女主人。什么荒城困住了大家,没有人走出去,其实全都是这个女人在作祟。想要多少的爱,背后就有多少的恨。”
他打个哈欠,说着打起盹来,一点也不在意自己危在旦夕。
妃总管一边抽抽噎噎的哭,一边喃喃的重复:“你胡说。不是我。我没有。”
圣君觉得他们说得那个人,好像不太像他的孔雀,打得越发无趣,干脆收了手,让这两个人吵:“他这么对你,你还拼命护着他?”
妃儿用手背擦着眼泪,只会翻来覆去的说不是她,抽抽噎噎的哭,像是知道没有人会相信她。然而还是小心的挡在那个人身前,生怕圣君伤到他。
倒是国王好奇的歪着头问:“对啊,我都这么对你了,你怎么还不放过我?或者干脆也像杀别人一样来杀我呀。可惜荒城没有镜子,不然你真该看看自己的脸。真可怜。”
他乐不可支的笑起来,荒诞又疯狂,看上去不像讽刺,倒像是真的不想活了。
“你看,我又要你的命,又折磨你的灵魂,你为什么还不来杀我呢?快来杀我吧。求你了。”
圣君怒意稍减,冷漠的说:“想死?把你知道的告诉我,或许我能帮你一把。”
国王脸上的嘲弄阴冷,像是长在皮肉里的面具:“谁说我想死?我好不容易才当上国王呢,为什么要死?难道你以为我是心爱的人被害死了,发疯来复仇吗?怎么会呢。不过,你要是想当下一个国王,恐怕就不行了。除非,你能让这个女人亲手杀了我。”
这时,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和一个妙龄少女,从殿外走了进来。
“哟,儿子来了啊。”国王斜眼看着抽泣的妃儿,借着生儿子又是一串相当恶毒刻薄的言语攻击。
妃儿被骂得莫名晃神,连抽泣都忘了。
很难想象,一个人会对一个拼死保护他的少女,怀有这么大的恶意。
国王的谩骂被小男孩打断,他冷冷的说:“我姐姐是不是你杀的?”
“我的儿子,你知不知道你这话暴露身份牌了,作为国王我可以……”国王脸上讥诮扭曲的神情忽然消失了,他扭头看向小男孩,认真的问:“你姐姐,是谁?”
圣君替他答了:“上一个谋逆者。”
国王的脸上水洗一样干净,空洞的眨着眼睛:“不,是她杀的。”国王手指向妃儿。
小男孩的目光却冷冷的,一眨不眨的盯着他:“差点没认出你。这么想当国王吗?为了讨好女主人,连自己的脸都不要了,背叛我姐姐,当然也不算什么。可惜,女主人好像没你以为的那么钟意你。她把阵心又暴露出来了,我什么都知道了。”
藏起阵心叫他们一直找不到的人,并不是他们以为的女主人。国王现在已经知道了,是阵心里,一直存在一个看不见的守阵人。
但是他并没有反驳小男孩的话。
国王点点头又点点头,这会儿看上去正常多了,他没有辩解什么,反而认真的叮嘱道:“不能直接摧毁荒城,不然荒城里所有的人都会一起死。我找到了彻底杀死女主人的办法。你们不要动,叫她杀我就好。只要她再杀当年那个国王一次,她就会看到她身上发生了什么。这个阵中阵才能解开。”
掌灯宫女冷淡的说:“我们不信你,我们只想杀你。”
国王眨眨眼,好像突然失声,他此刻的神情忽然和被他言语暴力的妃儿有些像,一种说不出的可怜:“好,但是,这座城已经不会再诞生新的国王了。谁带你们出去?”
小男孩抽出双刺武器,他的眼里没有怨恨只有漠然:“那就一起,永远留在荒城吧。”
国王想了想竟然笑了:“好,这样也很好。”
小男孩看向圣君:“国王脆弱至极,但只有谋逆者才可以杀死他。你帮我杀了他,我告诉你怎么找到你要的人。国王的脸,应该是向荒城许愿得到的特殊能力,你看到的和女主人看到的,不一定是同一张脸。但你既然看到了,说明那个人就在这里。”
圣君冷淡的颌首:“因为,荒城是镜中镜组成的?一共八层世界,对吗?”
所有人都感觉得到,荒城无限大,越来越大。
圣君在外面看它的时候,看见的却分明是很普通的城池。
天黑后,圣君遇见八个跟他自己一模一样的人,连手中的孤星都分毫不差。
可孤星是特别的,只有一把,绝对不可能有第二把。
即便是未来的萧问水和过去的萧问水在同一个时空相遇,两把孤星相碰的刹那也只会交错而过。短暂的时空并存交叠,而不是两个人置身同一个时空。
能做到同时出现九把孤星,互相搏杀,只有一个可能,就是,这是镜像折射。
圣君遇见的八个人,从头至尾都是他自己。
他斩杀其中之一后,对方变成一具枯骨,却没有灰飞烟灭。自然是因为他斩中的并不是那具枯骨,而是破开了镜像,露出了真实荒城里的遗骨罢了。
国王忽然神秘的笑了:“原来如此,我知道了。”他望向小男孩,“我先去,说不定还能再一次看到你姐姐。”
这话无头无尾,充斥着一种莫名的诡异来。
小男孩和那个掌灯宫女一左一右挡住妃总管,动手前问他:“你为什么杀我姐姐?”
这个人和他姐姐,他们两个原本是一对来着,他们都以为这个人早就死了。
姐姐来荒城是寻找这个人的,没有找到人,没想到却是死在他手里。
国王却看向一旁流着汗,急得快哭出来的妃总管,她显然知道三个人她挡不住的。
这一次国王的目光有些怜悯:“你知道诅咒最可怕的地方在哪里吗?在于你相信了,不由自主的,按照对方说的话去实现。没有人爱你有什么好可怕的,好过你自欺欺人,把自己变成自己最讨厌的人。”
妃儿的眼神有一瞬间变得很可怕,一点也不像她,但很快就又变作茫然。
周围人悚然警惕的目光却告诉她,这不是她的错觉。
在她的记忆里,她什么坏事都没做过,什么人都没伤害过。
可是,她也是真的想不起来,当初她恨着恨着,诅咒着诅咒着,皇宫里的人是怎么忽然彻底死绝的。
甚至,她也想不起来,每天天黑以后,她都做过什么。
为什么,那些跟她告别的人,忽然都不走了,而且,变成了荒城里的鬼魅?
妃儿当然早就隐隐猜到了什么,但她不想相信。
可是,她的国王马上就要死了,这一次她救不了他。
荒城的毁灭仪式已经开启很久了,很可能再也不会有新的国王出现。这很可能是她最后一次知晓真相的机会。
妃儿转头看向国王:“你说,我杀你,就可以看到我身上发生的事?”
国王这一回笑得没那么冷:“反正我都要死的,你试试。”
正好圣君也不想杀他,杀那张脸,总叫他难受,明知不是那个人也觉得不舒服。
他直接让开位置。
……
荒城的世界,一共有八层镜像,时间流速都不一样。
每死去一个国王,暗世界重新复活一次,轮回封印开启一次,就是一层镜像世界的重启。
这一次,直到很久后,都没有国王再出现。
青鸾的白骨化越发严重,早已维持不住人形。
“你怎么还不离开荒城?”
萧问水走到他面前:“我想成为国王。”
姬清睁开眼,勉强维持住人形,用那半张完好的脸看着他。
许久,轻轻的说:“你想要什么?”
每个人都可以向荒城许一个愿望,萧问水的还没有用。
萧问水说:“我希望,放这只青鸾自由,我来代替他做荒城的祭品。”
姬清望着他,这一世,他们明明没有任何亲密牵绊:“为什么?”
萧问水露出一个孤寂的笑:“你为什么把生命匀给荒城里的孤儿,庇佑他们?只是无用的小精魅而已。”
“我有很多,给他们一些不算什么。”
“我也是。”萧问水一眨不眨的看着姬清,“我总是要离开荒城的,这具法身用来代替你,就算还了你陪我的这段时间。”
萧问水顿了顿:“不必谢我。你知道,你会被束缚在这里,荒城会出现,他们想要杀我,都是为了什么吗?”
只因为他修的道,只因为他手里这把孤星可以斩厄,他就成了修真界所有生灵的仇人。
没有人在意,萧问水在此之前,究竟有没有做过什么恶事。
就算知道又怎么样,依旧有人会恶意揣测:现在没有,以后呢?
也会有人出于自保,或者怨恨天道不公:不该有人是特别的,被天道所偏爱。
更因为,他们都想要这把刀,都清楚,如果自己拿到这把刀,能做出什么来。
他们哪里知道,又怎么会愿意相信,这非但不是天道的偏爱,相反,是一种极度的恶意和诅咒。
“这样说或许有些可笑,我其实很讨厌剩我一个人。大凡踏入修道的人,都耐得住寂寥。只有我一个人会厌恶独自一人。每一次进阶,我都会忘记很多东西,好像这个世界没有属于我的东西,也不需要我。我也想不到,自己除了道,还有什么想要的。”
“与其说讨厌剩我自己一个人,不如说,我害怕即便大道长生了,那时候的我也还是像现在这样,只有一个人,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记得。孤星斩厄,却不能斩掉我的疑惑。”
布这个局的人,并没有想错。
青鸾舞镜之局,是真的可以杀死他的。
就算知道荒城很危险,知道这是针对他的杀招。可他还是觉得荒城很好,比外面到处都是敌人的世界要好。
他的对手只有他自己,没有不相干的路人,正义凛然的诛杀。
而每一次只要撑到天亮以后,就可以去见那个人了。
他好喜欢荒城,好喜欢……那个人。
“这么说,或许很失礼,我,很喜欢荒城。喜欢,每一天回到这里都能看到你。对不起,在你受苦的时候,我私心里却觉得欢喜。好像,这个世界上终于不是我一个人了。”
“没关系。”姬清凝望着他,轻轻的说。
这个人,看上去就像被这个世界遗弃的孤儿,每一分神情都写着孤寂,孤独却温柔。
阵法的枷锁从青鸾的身上抽离,换萧问水被缚在阵眼之上。
符链在两个人的骨肉之间交接串联。
萧问水的眼神清澈又宁静,一眨不眨的看着姬清:“你被锁在这里的时候,在想什么?我从来没有见过你害怕。”就好像,这个人不需要这个世界一样。
姬清碧色的眼睛,梦一样迷人,盛着月光流淌在草叶上的轻柔:“因为知道,天亮的时候你会来,所以不害怕。”
萧问水的眼睛很亮,苍白的脸上慢慢露出一个笑容,笑容很浅,却很满足。
“现在,我是不是和你在一个时空里?”
“是。”
“那我能,拥抱你了吗?”
锁链的冰冷在骨缝间游走,荒城的生机濒死,萧问水的身体开始慢慢白骨化。就像一开始,他初遇时候的姬清。
但他们两个人都不在意。
顺着符链的力度向前,这一次,姬清轻而易举的就走到这个人面前。
亲密无间的拥抱,就像符链诅咒将他们两个人彻底束缚缠绕在一起。
萧问水终于拥着镜里的青鸾了。
对方的温度比他想象的更暖一些,起初是没有心跳的,慢慢的,那颗心脏跳动起来了。
但也或许,是因为他自己变冷了。明明是这样欢愉的心情,胸腔里却越跳越慢。
萧问水闭上眼睛,唇角上扬。
真好,他释放了这只青鸾。
他松开手,轻轻的将怀里的人推离。
“你真好看,应该在天上,开满鲜花和阳光的地方。”
姬清没有动,静默的看着他,这个人这样怕孤独,他却要把他永远留在黑暗里了。
被锁在阵眼之上的萧问水,半边白骨化,他眼中的孤寂尖锐却不知不觉消失无踪,唯有安宁平静。像永夜里的星辰,不热,不亮,沉默的永远的停在那里,指着一个方向。
姬清久久看着他,清冽的声音藏着隐隐的叹息:“不是很害怕剩你一个人吗?”
“现在不怕了,认识你以后,就不怕了。我会出现在很远的地方,再次重修法身,未来还能遇见你吗?”
萧问水的眼睛,清冷又温柔,专注的凝望着那个人,舍不得错过一眼。
却只是这样克制寻常的说。
“会。”姬清说,肯定的就像他已经看到了未来,“我们会再一次相见。”
萧问水的眼里有一丝期待,随即微微一暗:“可是,我大概会忘记,你记得提醒我。”
“没关系。就算你每一次都忘记,我们还是会遇见,不止是未来,过去也一样。”
萧问水抿着嘴,淡淡的一点笑意,就像听到一个美好的睡前故事:“这样,那我一定快一点修炼,如果是这样的未来,即便再一次忘记,我也不会害怕一个人了。”
姬清一步步走出去,身后静默了许久,忽然传来有些急促的声音。
“你能不能,快一点找到我?我叫萧问水,很有名,我有一把叫孤星的刀,很多人都想要。”
“好。”姬清没有回头,认真的颌首。
他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有一丝似有若无的温柔怜惜。
那个人走的并不快,但终于还是消失在萧问水的视线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