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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芯划船进来的时候,先看到的是溶洞入口不远处,躺着一动不动生死不知的人。
她的脑子里轰然一声,第一反应是姬封找来了,他杀了那两个人。
杜芯心惊胆战的飞过去,翻看发现是沐云戬的时候,有了一开始的惊吓,即便宁国三皇子在刹魂教总坛被刺杀也是一件大事,在她看来也已经是个很好的结果了。
杜芯放下生死不知的沐云戬继续往里走,在溶洞深处的温泉石台,终于看到了两个人。
姬清靠在那人的怀里,似乎深陷睡梦之中。
那个人一动不动,脊背挺直,顽石一般,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沉静冰冷。
他抱着姬清的动作似是极其温柔小心,不叫怀中的人有一丝不适,举止却无温存亲密,让人看不到一丁点外露的感情。又或者太多了,沉得早已融进每一分骨血里。
杜芯离得远远的,脚步都有些小心迟疑,心头直觉升起的惊惧,叫她犹豫了片刻才试探出声:“闻人重天?”
“杜长老。”闻人重天抬起头,目光沉沉的看过来。
杜芯倒吸一口凉气:“发生了什么?你的头发,外面那个人……”
“我杀的。”一头白发的闻人重天淡淡的说,单膝跪地将姬清重新抱在怀里,这才站起来向她走来,“突破进阶的时候,真气出了一点岔子,不要紧。”
杜芯不知道他什么意思,迟迟不敢接:“进阶就好。怎么了,你不带他一起走吗?”
闻人重天垂眸,目不转睛的凝望着姬清沉睡的脸,他已经看了许久了,却还是觉得不够。
舍不得。
舍不得离开他,也舍不得给任何人。
更舍不得叫他被人伤害。
“走火入魔时候的事情,我记得了。就按你们之前的计划吧。”尽管目光再不想离开,闻人重天还是将人放到了杜芯的船上。
俯下身,额头相抵,闭眼,这一生,怕是就此别过。
杜芯莫名惶恐:“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闻人重□□外走,再没有回头,整个人也再无丝毫温度与感情:“他累了,我让他多睡一会儿。黎灿赶得来的话,就把他交给黎灿。如果来不及……谁都好,在我和姬封决战的时候,趁那个时间,把他带出刹魂山。”
杜芯眼神微颤,一种仓皇的寒意自心底升起:“你不是成功进阶了吗?你带他走,我们来拖住教主。”
“你们拖不住。”闻人重天摇头,他本也以为进阶后就能和那个人一争高下,“只能我来。”
“你有几成把握?”
闻人重天没有说话,顿了一下,终于还是回头看了一眼那船舱。
“十成。”他说。
人如果已经明白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困难绝境,不再有任何希望,大抵也能很有勇气了。
赢过姬封的几率十不存一,但是拖住姬封,用他的命来达成这一目的,就有十成的几率了。
他不想姬清被任何人弄哭,弄疼,如果这个人一定要哭,就只为他吧。
……
栎医想要达成的目的,从来没有失过手。
无论是他要医治的病,还是要杀的人。
杜芯把昏迷的姬清送过来的时候,他正在给傀儡的眼睛滴入一种溶液。
杜芯并不放心,却已无办法:“你这是做什么?”
栎医温雅从容的说道:“我特制的药水,这样滴进去,宝石松脂做成的傀儡眼睛,在姬封的剑气近身的时候,也会产生类似瞳孔放大,惊恐流泪的效果。”
他满意极了,摸摸傀儡人偶迷茫的眼睫:“好孩子,要送你去死真是舍不得,但你若不死,死的就会是你的主人了。”
杜芯皱着眉,也没心思听他神神道道:“我先走了,一会儿派人来抬这个箱子。你最好别跟我们耍什么歪心思,事情做好了你就是刹魂教的恩人,否则的话,姬封不来找你,有的是人会跟你算账。”
栎医对杜芯的敲打并不在意,等她走了,便将箱子里的人,抱到他早已准备好的夹层车厢里。
他一边将修复后越发像真人的傀儡娃娃置换进箱子里,一边迷恋的抚上娃娃的眉眼:“他真不该生在这人世,怪不得姬教主发疯一般的要杀他。当初我第一眼看见被那个人抱在怀里的你,心里就忍不住想:这个人闭着眼睛流血濒死,苍白脆弱的样子,真是美极了,真想收藏起来,日日把玩。”
傀儡娃娃是好,但,哪里又及得上活色生香的美人,肌肤柔软体温暖人。
最重要的是,绕了一圈,这个人终于还是到了他的手里。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栎医打得好算盘,用真傀儡替换姬清,让那些人去杀,而他带着真的姬清,从容坦然的离开。
他一向与闻人重天不对付,又与他们任何一边毫无交情,姬封绝对不会想到人在他这里。
栎医志得意满的看着,在脑内插入银针之后,醒来就对他言听计从温顺天真的姬清。
这个时候,姬封跟闻人重天他们,大约是在拼命吧。
栎医,不,应该说百里栎,不费吹灰之力就复了仇。
他跟百里枫华,应该说是同父异“母”所出。
百里枫华成了左护法之后,找到了他们一家隐居的所在,杀了他的双亲。
事了,却哭着抱着他自说自话,说他是无辜的,所以她原谅他。
他有什么需要她原谅的?
你父母过不下去和离了,就因为你母亲不能接受是自己性格有问题,自怨自艾归罪于体质,放不下自虐,还虐待了你。我们一家三口就欠了你吗?
若是情人分开,对方就一定要死,那这世界上大约没几个活人了吧。
他这个蠢姐姐,看上去比谁都柔弱凄哀,仿佛这个世上的人都伤害她、对不起她,却比谁都心狠手辣,一生都在弑亲弑爱。
所有她爱的,爱她的,她的亲人爱人,都为她所害。真是可悲可笑极了。
刹魂教,难道都是这样一群疯子吗?汇聚了一群自以为受害者的杀人恶魔。
所以,还是做一个无知无觉、无忧无虑的娃娃更好,是不是?
百里栎宠溺的看着,神情天真懵懂的姬清,在山坡上摘着野花。
锯齿草叶混在花朵里,割伤了那莹润纤长的手指,姬清张开手茫然的看着流血的伤口。
百里栎宠爱的摸摸他:“乖。”他张嘴去吮那手指上的伤口和血迹。
入口却是甜涩的植物的味道。
百里栎的笑容瞬间石化。
“不不不!不能让他下手,那个傀儡是真的!”
……
满地都是失去战斗能力的人,只有闻人重天还依旧站得笔直,还有他身后祭台小阁楼里那个青年。
姬封的眼里什么都没有,目光穿过遮遮掩掩的阁楼,就好像跟那个人面对面说话。
“我告诉过你,不要离开我的视线。可你就是当做耳旁风,一再、忤、逆于我!”
狂肆,邪佞的眼神,如杀神附体。属于曾经凡人姬封的情绪,一点点烟消云散。
“一念生,一念死。”
从前三十多年里,他练的一直是杀戮霸道之剑,不成想,有朝一日竟然对横亘眼前的阻遏,一再挥不下去手中利刃。
心魔一日日壮大,剑意的反噬也越来越重。
要么,一意孤行斩心魔,杀了那个人。
要么,临危求变。
他本已打算转而去练对抗杀戮狂暴的生之剑意,将对那个人的恶意杀念本身,作为阻遏的心魔去斩。另辟蹊径,置之死地而后生。
就算不能成功,在与闻人重天的一战里,也可以放手施为。寻求突破。
闻人重天若胜,他自然再伤不了那个人。
他若胜,必然是已成功突破,不必再为心魔所困。
不成功,便成仁。
可是,这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你若一直在我眼前,我练得便是生之剑意,斩杀的就是恶之心魔。你不在我身边,杀意恶念占上风,我练得就只能是杀戮之剑。”
“你把本座给你的最后一点生机都用尽了。本座从来不是优柔寡断反复无常之人,却因你而一再破戒。今日,剑出绝无回头。吾意已决,不管你是谁,都无法阻拦。”
狂妄肆意,与天地争高下的决绝傲然。
那长啸的话语,连同剑势之中的意,冥冥之中,近乎于道了。
好啊,你来斩。
姬清,他本来就是这世间最大的心魔。
不管有意无意,只要他存在的地方,或多或少就会影响到周遭为他所动摇的人。
七情六欲,或善或恶。
至今为止,还不曾有一个人能真的抵得过。连一合之力,值得他认真看上一眼的也没有。
姬封是唯一一个例外,并且借着因他而放任失控的心魔,将自己变得越来越强。或许,竟会成为此间第一个以武入道之人。
他一向喜欢成全这些强大美丽的灵魂。
因为,除非真的无欲无求无情无心的混沌无灵之物,谁能真的没有欲望?哪怕是无欲之欲,也是一种特别的欲望。
只要有欲望,越是强大不屈的灵魂,滋养出的食物能量就越是美味。
所以,来斩杀他吧。
能被杀死的欲望,就不能算是真正的欲望。他也等这一剑很久了。
向死而生。剑锋之下,也正是他的破境之劫!
然而,却有一个人执剑挡在这一剑的面前。
尽管这青年尚未长成,只是一把拼着一腔孤勇决绝而来的凡剑,却因为无畏无惧的坚定,已然展露耀眼的天资。
虽然剑心尚且微弱,却并不被对方近乎道的光芒所遮掩。
这青年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就算已知并无胜算,也半步不退,稳稳的挡在他面前。
即便,在这青年的心中,身后阁楼内的他,本该只是一个等着姬封来入陷阱的傀儡替身。
即便,他并没有向这青年求救,即便他没有要求一句,即便注定了他们两个都会折在这里。
但他又为什么要惊讶触动呢?
姬清本不该觉得意外的,他倒影所有人心里的爱与恨、善与恶,想摧折他的人和想得到他的人都不会少。
他本就是为闻人重天而存在于世的,给予满足这个人所有缺失渴求的情感。
早在他十四岁,还不曾回应这个人的时候,这个人就已经习惯在危险尚未企及的时候,理所当然的挡在他面前了。
他为什么要到这时候才来惊讶?
因为,面对来自姬封的挑战的时候,姬清把这个人排除在外了。
不论那一剑下来结果如何,他是闻人重天的清清的这一世,都将戛然而止,彻底结束。
“重天,哥哥……你让开!”
这是姬清经历的最失败的一次世界,闻人重天的人生,没有因为他的存在有任何好转,反而倍加坎坷崎岖。
本该是闻人重天最大倚仗的姬封,因为姬清的存在,反而成了他人生路上最大的劫难。
这是姬清所始料未及的。
“你就在这里,叫我让到哪里去?”闻人重天只回头看了他一眼,那双暗蓝的眼睛里,从未有过的温柔和暖,安心极了。
就像以往,他们冬日床榻上依偎贪睡半响,那个人出去庭中练剑,回来为他折一枝被剑气催发又被细心捂热的梅花。片刻分开也心中不舍,回头看他的那一眼。
这一次,剑出生死,你为我折的又是什么呢?
姬封狂妄畅快的大笑:“好好好,好极!吾之剑,平生向来未曾如此这般合乎心念,便是斩尽这天下又如何!”
他连姬清都能舍得下心去斩,这世间还能有谁叫他的剑迟滞半分?
刹那之间,剑起八荒,凤舞龙蛇。
剑气杀意,催发又荣枯了这漫山遍野的魂花。
终年霜雪的刹魂山,都在这战场之下变得震颤将融。
“一剑斩风雪,一剑斩尘缘,快哉!快哉!”
红衣黑发的姬封,白发青衣的闻人重天。
孰强孰弱,本就是一目了然的。
守护的力量,又哪里及得上毁灭来得轻易?
姬清望着闻人重天的身上的衣服渐渐被鲜血染红,却脊背挺直,无坚不摧,半步不退。
最终,被一剑钉死在祭坛之上。
在那里,这个人曾经背着他逃离命盘预示的宿命。也是在那里,这个人对他坦露爱意。
他摸过少年胸腔里激烈跃动的心跳,耳边听过清冷的声音里毫不掩饰的喜欢,发誓为他付出一切,要他立于武林之巅。
他触摸着热烈纯澈,焚烧着他的爱意,要他的重天哥哥记住那一刻,承诺让他的重天哥哥一生都比那一刻快乐。
……
“我是为了和你遇见而存在这个世界上,除你之外的人,早一步晚一步,不是你就与我无关。只要你不放手,我就会一直在你身边。”
“不放,死也不放。”
……
这,眼睛里流下来的是什么?
这是第二次了,因为这个人。
姬封神情浸满杀意,整个人都似一柄开锋染血的邪剑。
他手中的剑也的确滴着闻人重天的血,桀骜狂妄的,一步步向这怔怔流泪的青年逼近。
“你哭了?是因为这个人,还是害怕?这一次,吾的心中毫无怜惜,只有血液都要沸腾了的喜欢。吾喜欢看你哭,也想看你鲜血流尽,死在吾的手上。”
姬封眉宇唇边都是愉快至极的癫狂邪异,简直为他话语描述里将要出现的画面痴迷狂热。
但那本该濒死的青年,却又一次拦在了面前,颤抖的手去抓姬封执剑的手。
姬封第一下竟然没有能躲开,他昂首睥睨,看也不屑看这凡人一眼,残忍冷酷的说:“放开。”
“不,不放,死也不放。”但他白发凌乱蒙尘,浑身都是血和伤口,早已强弩之末。
姬封毫无所觉:“是吗,那你就去死吧……”
姬清睁着眼睛,平静的看着这一切,把那个人的背影完完全全映入眼中。
不能动摇,不能心软,不能看他,不能叫他进到那里来。
姬封斩心魔,遇见的却是真的心魔,道合于心,出口成劫。
姬清何尝不是在姬封的剑下历劫破境?胜数本就在五五开。
他多为闻人重天流一滴泪,为闻人重天的情生一丝的回应,他剑下生还的几率就下降一成。
此刻的闻人重天,又何尝不是他的心魔?
可是——
他又为什么要否认?他从来不做自欺欺人的事,既是存在了,既是有了,他认了接了就是。
“你不是要杀我吗?有本事就跟来。”姬清轻笑一声,目光注视着的却还是闻人重天。
那一眼,把所有来不及理清诉说的心意,都盖棺封穴。
他向后一退,直直的从那山巅云海跃下,眉目平静,不疏不冷。
九天之上坠毁的冷月,碎在江河山水的烟波里,从此以往,都不需要忧怖思念,遥不可及了。
姬封的剑连同他的人一起追来,毫不迟疑,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刹那消失在层层山岚雾雪的雪域深渊。
咆哮的剑气,轰然碰撞炸裂。
引动九天之上的雷鸣轰击,在深渊之下嘶吼。
激起毁灭的分崩离析,雪崩一般,瞬间湮没埋葬这累累深渊沟壑。
如同天与地同葬,自开天辟地,就注定存在的坟冢。
幸存的人艰难的爬起来,脸上露出庆幸又不敢置信的笑容:“我们成功了吗?”
面面相觑,那笑容像是被什么可怕的预感笼罩,又犹疑苍白的沉默了。
被留在祭坛上的青年,空洞无神的睁大眼睛,好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清清……”泪流满面,苍白的唇上鲜血溢出,他的脸上却露出虚妄纯澈的笑来。
就像是,这个人的灵魂在身体未死之前就已经死了。
他似是看到那个人就在身边,回眸笑着唤他一声重天哥哥。
“清清。”
他多喜欢他啊,他还没来得叫他踏上武林之巅,他都还没有为他而死,怎么就失去了……
闻人重天倒在祭坛之上,再无声息。
落雪渐至,掩埋这一切荒芜死寂。
恍惚听到两个少年的回音,一遍遍在时光里回溯。
重天哥哥。
清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