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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封初时态度难得平和,叫人以为他也有慈父的一面,不料转眼就刹那无情。
姬清唇边原本明显了些的笑容,在他的话音一出后,似风吹云散般转淡消失。
虽然姬封的突然转变,叫他眉宇的神色多少微微一怔,心里却也并不太过意外。
姬封的喜怒无常、肆意善变,不是一朝一夕的,大约每个人都该习惯了。
“教主,”姬清改口的也自然,他垂着眼睫,不悲不喜,“教主已经想好了,我自然也无话可说。但我从小长在你身边,就算你觉得我不是你的亲子,一声义父也是叫得的。教主以往虽然态度冰冷,却从没有今日这般断然无情,彻底与我划清界限。教主莫非是怕我占着这个少教主之位,挡了谁的路,还是当真看我不顺眼至此……”
“住口。”姬封口吻既淡且冷,并无怒气,犹如一柄寒剑置于耳畔。
姬清似有若无的笑着,当真也住了口,温和的望着他,眼里却一片空旷平静。
姬封执着酒杯,抬起眼睑,就这么冷冷的看着姬清,轻轻的说:“你心里对我有多少父子之情,打量我不知道?若是换了任何一个人在你的位置上,第一次觉察到我怀疑你的身份存异,就该来问我为什么了。可你却听而不闻,似是全然不当一回事。到了我都不耐烦遮掩的时候,你都没有问上一句,反而跟我说……”
六年前,也是在刹魂山,姬封对他说:“你不可能是我的孩子。”
十四岁的姬清,笑着答他:“重要的是你信不信。血缘关系并不重要,是不是也无意义。我已经在这里十三年了,你不信,我还是少教主。你信,我还可以是你的孩子。”
没有哪个正常的孩子会是这种反应,这是个已然长歪了,外表再纯澈无辜,内里都凉薄晦暗的野心家。
“当时我就明白,你意在教主之位。的确,只要你能坐稳少教主的位置,是不是我的孩子,并没有太多人会真的关心。就这么想要这个位置吗?”姬封目光沉沉的觑着他。
姬清眼底微微了然,原来是他自己当初不太用心艹傻白甜的人设,惹出来的麻烦。
“想要,也没那么想要。”姬清温和的笑,从容道,“一个人在世间总要有一个身份和一个长久的目标。我从小就是少教主,刹魂山人人都知道。你的儿子这个身份,朝不保夕、风雨飘摇的,我总要给自己留一个别人不能轻易拿走的东西。须知少教主也是要有能力手段,才能坐稳的。既然是少教主,怎么能不想做这凌驾众人之上,唯我独尊的教主?像你一样。”
姬封脸上一片萧杀,冷硬的线条威仪摄人,但却反而比任何时候看上去都真,都近。
就像,无论是什么情况,什么心情,他都没有在姬清面前称本座。
“你现在,也还是这么想?”
姬清漫不经心:“我如今已经有了许多别的身份了,离了刹魂山,自然也有了许多别的可做的目标。少教主和教主这个身份目标,当然也可以算其中一个。要不要,想不想,就要看教主是何打算了。”
姬封勾唇,不知道是什么意味的笑了笑:“恐怕是要看,我找来的继任者,是什么样的对手吧。”
姬清为他斟酒,自己也饮了一杯,才道:“教主觉得我不问你为什么不要我,证明我对你没有父子之情,不太像你会有的想法。旁人在这个位置做如何想,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不管事实如何,教主觉得我是,我就是。教主觉得我不是,我只能不是。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问?我若问了,谁来答呢?连你都不肯定的事,别人告诉我的,又有几分可信?”
但是,今时却不同往日了。今天的姬封很肯定的下了断言,几乎是彻底与他断绝关系。
姬封说:“我现在很肯定,你为何还不问?”
姬清淡笑:“自然是怕。”他却没说怕什么。
姬封嘲弄的笑了下:“怕我杀了你?人人都这么想,你这样倒也不算错。我待你当真就这么不好了,叫你畏惧至此?当初闻人重天从黎骞手中,误把傀儡当作是你,受伤之下走火入魔。你说,我得知消息的时候,听到的是什么?”
姬清怔愣无语,他没想过。
他知道的就是姬封第一时间就赶到了,带走了闻人重天,还有他的傀儡。
姬封笑着:“连闻人重天自己都不知道傀儡是真是假,你说,来向我报信的人,知不知道?”
当然是不可能知道。
那么姬封听到的消息就是,他那个不知道是不是亲生的儿子被人一剑穿心,他的大弟子万箭之中杀出,两个人都生死不知。
姬封笑容极淡:“你说,我当时是个什么心情?”
姬封乍一见闻人重天疯癫,怀里姬清毫无声息的死了,如何会真的心平气和,毫无反应?
他为人狂妄自负,第一反应自然是不信,测他脉搏幽微,看他瞳孔无神,撕开胸前衣服看伤口,才完全确定了,这是一幅以假乱真的傀儡。
黎灿那种人简直叫人无话可说,竟然连傀儡身体内的血,都是特殊的颜料制作的。
姬清睁着眼睛看着他,不说话,脸上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
姬封平静的望着他,眼里像无星无月的黑夜,淡淡的并不浓重,却长夜无边。
似是终于被几杯酒染上微醺,他伸手摸了一下姬清的脸,只一下就收回了。他这个人本也就与温柔,与亲密,毫无关联。
姬封第一次还算温柔的淡笑说:“不过你也没有说错,大约我之前的确待你不好。但你若不听话,做忤逆我的事。我可能真的要待你更不好了,说不得真的会杀了你。”
姬封从不开玩笑,他若是笑着说的话,就一定比任何时候都真。
“为什么?”姬清第一次想要知道,这个人到底在想什么。
小时候,姬封对他每一次的避而不见,每一个远远的带着杀意不屑瞥来的眼神。
到他越长越大,现身于他面前的时候,浑身都是外放的煞气,就像下一刻就要杀人。
姬清虽然不怕,在这样的姬封面前,却总要花费尽可能多的心神,亲近他,孺慕他,来消弭那可能的憎恨杀念。
当初,姬封第一次伸手抱他,温和带笑。
姬清的眼中,却一瞬间看到了天道给他的,关于未来的刹那警示。在那个可能里,这个男人对他做下的恶行,完全基于那一刻姬封心底滋生的邪念。
天道没有理由骗他,就是骗了也没有任何用处。
因为关于未来的选择权,只在闻人重天自己手上。
如果闻人重天带他走,他就尽力改变局势走向。
如果闻人重天放弃他,他就依旧和以前一样等闻人重天再回来。姬清并不打算主动做些什么,来逃避命运。
闻人重天抓住了他的手,所以姬清也愿意替他扫平磨难。
黎灿有意杀闻人重天,姬清就故意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迷惑黎灿的视线,实为引来姬封借力打力。
然而,姬封第一时间却是奔着姬清而来。
见面毫不留情就一通交手,姬清那时候唯一能从他手下抵过的,就是闻人重天教他的武学心法。
姬封见了却越发大怒,黎灿说得没错,若不是黎灿当时在场,保了他,姬封盛怒那一下真的落到身上,姬清还真是不一定能有今日。
所以,姬清都有些好奇了:“你想杀我是真的,你待我好也是真的,你究竟在想些什么?是不是你的孩子,差别就这么大吗?如今,你不是认定我不是了吗?为什么反而不想杀我了?我现在倒是真的想知道,叫你认定的到底是什么样的理由?”
姬封神情平静之下,若隐若现着狂妄,稍有笑意就显得嘲弄放肆:“你看得不错,想得也都对。为什么要疑惑?我为何就不能又爱又恨,也好也坏,且怜且恶?人本来就是复杂的,时时刻刻都在变,人性人心皆是薄情善变?七情六欲无不善恶交杂,虚伪交织,不但为了自己骗别人,还要因惧怕别人而骗自己,本座偏不与世人相同又如何?”
姬清敛眸颌首:“不错,你说得对极了。但我还想知道,你基于什么来改变对我的态度?”
“你想知道,告诉你也无妨。教中最顶尖的心法,传说只有教主才能研习,实际却并非如此。只要是刹魂教的人,体质合适都可以修炼。但实际上,真的适合修炼且能修成的,大多都是我们姬家的人。闻人、百里两姓,曾与我们姬家师出同门,也曾出过几任教主。渐渐的都没落了,最后几百年里,教主一位只有姬家世代相传。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我们姬家每次都会选在最合适的年纪,特意选取最优的对象联姻,来诞下下一代。二十多年前,我也是如此。并且,当时有极其合适的对象,甚至都不需要我特意去找寻。那个人就是当时的左护法,闻人枢。”
姬清不解:“两个男人,联姻怎么生的出下一代?”
姬封眼里微带一丝隐秘的笑意,似恶意似狂妄的看着他,额头的魂花颜色渐深,隐隐似要绽开一星半点来。
“我曾说过,那门武功对修炼者的体质有要求,你不适合。所以我一直不教你,所有人都觉得这是我待你不好。你也这么觉得是吗?如果我说,只能雌雄同体者修炼才能日进千里,旁的人练了就会变得阴阳失调,阳寿大减呢。”
所以,姬封一开始不给姬清修炼。后来恶意上来,又觉得可以亲自毁了他。
分开几载,骤然见他竟然学了,又惊又怒。气他不择手段,也气他不知死活。
当初这才大怒,下手狠辣。
姬封对他和颜悦色好的时候,才是坏,才是恶,才是邪;
姬封对他大打出手,冷言冷语,避而不见的时候,才是好,才是怜,才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