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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只经过风暴,受损情况已经查清楚了,有几处裂痕都不算严重,但三根桅杆中的最后一根断了,必须经过维修才能继续起航,否则船速将受到很大影响。
哈拉尔告诉周琅,如果能找到合适的港口和船厂,那么三五天就能修好,可如果运气不好,附近都没有合适的港口,恐怕十天半个月都无法起航。
周琅倒是要求哈拉尔强行开船,先往澳门走,可哈拉尔拒绝了,他是船长,在船上拥有毋庸置疑的权力,哪怕是周琅这个雇主也不能命令他,这让周琅非常愤怒,却又无可奈何,因为他知道,哈拉尔是对的,只是这有可能耽误他的大事。
派出去查看的小船下午就回来了,他们带回来一个消息,往北三里外就有一座海港,这是很幸运的事情,只是那座港口很小,他们这艘八百吨的大船只能趁着涨潮入港,而且没有可以停靠的码头,好在这座港口是一座由海岸泻湖形成的港口,吃水浅但海底是柔软的海砂堆积而成,可以直接将海船搁浅,在沙滩上修理,修理后拖入海中即可。只是一来一回,加上修理的时间,大概得十天。
十天就十天,总比没有期限要好,周琅自认为心理素质很好,此时也不免焦躁。可这种感觉偏偏让他冷静了下来,因为他追求的人生从来不曾平静,这种感觉时常遇到,可每一次他都成功化解,反而让他的成功显得更为难得一些。
冷静下来后,他不免开始回想这一次的计划,跟自己过去做的每一次计划书一样,都有曲折和阻碍,但这一次仿佛格外不顺。反倒是一开始很顺利,让他放松了心态,直到东印度公司介入之后,麻烦就接连不断,最后还遇到了海浪,才让周琅的心态失衡,甚至跟船长发生了争吵,这在任何一次商业开拓中都不曾有过,因为他心中始终有一条原则,那就是将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去做,他作为创始人只需要负责监督,不需要干涉专业人士的工作。
想到这些之后,周琅的心态再次开始稳定下来,而且变得更加冷静,如同一台超级计算机一般再次高速运转,他明白最大的对手并不是那些意外,不是遭遇的风暴,不是坏运气,而是东印度公司。
也正是因为这个对手太过强大了,所以他才执着于借助马嘎尔尼的东风,可回头一想,即便没有马嘎尔尼访华这件历史事件,难道他的计划就没有可行性吗?不管是他拿给那些股东的商业计划,还是他内心深处的野心计划,都是经过周琅深思熟虑后的结果,都具备逻辑上的可行性。
排除杂念之后,周琅再次开始工作,这次不是干涉船长的工作,而是提出了一些建议,他不干涉专业人士的工作,但是提出合理化建议还是很正常的,甚至有时候是他必须提出要求,然后由专业人士负责去执行,这样才最有效率。
争吵之后,周琅主动找到哈拉尔船长,跟他进行了沟通。船长的意见是,派人立刻前往海港,跟港口取得联系,让他们允许东方曙光号进港,并且向他们请求援助,当然必要的费用是必须自己支付的。
周琅认为哈拉尔的思路已经很清晰,不需要自己补充太多的内容,毕竟对方应对风暴的经验极为丰富,这种事恐怕不止一次遇到了,不过对方对于中国的风俗习惯还不太了解,所以周琅建议多带些钱,拿钱开道在这个国家比放低姿态的请求更有用。
一行十二人很快出发,他们驾着救生艇,其中四个士兵,八个水手,带着一箱三千个银币,去港口联系救援。
商船则在泻湖外抛锚,等候使者传回好消息,但直到天黑也没见到他们回来,至此大家也没觉得意外,哈拉尔却发出警告,认为可能情况不妙。倒是周琅觉得不应该,这些人带着不少钱去办事,即便遇到奸商,大不了被人欺生,狠宰一笔,应该不会出现意外。
但哈拉尔却警告说,这几个人很可能遇到了意外,并表示他遇到很多次这种事情了,在非洲、太平洋海域,经常有船员上岸后被土著杀死,还举了许多航海前辈的例子,比如麦哲伦死于菲律宾。
周琅却不认为这样,怎么能拿中国人跟那些部落土著相比呢,而且他很确信,此时的中国人绝对比21世纪的中国人更加恭顺,这时代的中国人才是真正的顺民,就是把刀子递到他们手里,他们也未必会动手。
哈拉尔认可周琅的话有一定的道理,他来过中国多次,有过冲突,但对方还算讲理,他也觉得印度、波斯和中国这样的古老文明国家,是有道理可讲的,所以才敢派人去联系,如果真是非洲的话,就不是派几个人去联系,而是带兵上去了。
哈拉尔的话也让周琅也开始反思,他突然想到这个时代的台湾还有不少土著部落的,如果几个人真的意外落入土著部落的手里,恐怕结果也不会好。但是之前的侦查明明发现前面是一座港口啊,土著又不可能建造港口。
十二个船员失踪,身处陌生的海域,让整艘船上的气氛都变得紧张起来。哈拉尔让全员做好准备,科林集结了剩余的士兵,全部武装起来,并且轮流值夜。三人在船长室开了一个碰头会,都同意第二天天亮后,马上派探险队登岸,寻找失踪的船员,十二个人的生死不是小问题,就算他们死了,也得找到原因,给其他船员一个交代,高层对底层船员的生死不闻不问,在海上引起反叛的事情多了去了。
不过疑惑在他们派出探险队之前就被揭开了,因为那十二个船员回来了,他们毫发无伤的回来了,而且带回来了好消息,对方答应尽力帮助修复船只,还保证说他们有修复桅杆的备货,只要船上了岸,他们很快就能修好。但是对方开了一个高昂的价格,他们留下了十二个船员带去的三千枚银币,说是作为定金,要求商船再给他们七千枚银币,他们才愿意帮忙修船。
这算是一个好消息,因为钱不是问题,一万枚银币,价值七千多两白银而已,相比一趟航海的利润,值得投入,只是船员描绘的他们跟岸上中国人沟通的情况,让周琅起疑。
船员解释他们之所以在岸上待了一夜,是因为跟岸上的中国士兵发生了误会。他们上岸之后,在船上唯一的一个中国人,也就是在马六甲招募的那个华人厨师,带着他们去港口上的船厂探寻,这只是一个小船厂,而且是当地唯一的一个船厂,主要业务确实也是修船,可是他们没修过大船,平时修的大多都是渔船。
船员们的目的其实也不是为了找人维修,这种小船厂的设备也完全不达标,最后维修都得靠人力,船上配有专业的木匠,因此需要的其实主要是材料,他们需要一颗可以用作桅杆的原木,以及一些填堵裂缝的麻线、桐油和板材,这些原料船上本来是有的,但谁也没想到船体会出现裂痕,因此有些不敷使用,像这种基本原料再小的船厂也应该是必备的。
只是船厂没有他们需要的桅杆料,船厂主人也是木匠师傅建议他们去城里找找,看看那里的木材商人有没有,实在不行就只能雇人去山上临时砍伐了,虽然没有阴干的新料耐用,但临时替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那城叫什么名字?”
周琅突然插话。
“他们说叫左营。”
厨师一口闽南话,在台湾倒也算到对了地方,反倒是跟周琅交流起来有些费力。
左营两个字周琅听清楚了,不由皱眉:“是军营吗?”
他对军事太敏感了,此时还不是他跟满清政府冲突的时候,而且听到“营”字,他心中顿时就有一些不好的预感,他确信这个时代的老百姓可能比后世更加的恭顺,是真正的顺民,但他同时对这个时代的士兵十分不放心,这时代的士兵是真正的兵痞。
“就是一座城,城不小,人不多。南北有山,东边有湖,西边望海。”
厨师说道。
周琅点点头:“你继续说你们在城里的事儿吧。”
厨师道:“我们进了城,南北都有山,倒也有木行,但他们也没有大料,说是大料没有现成的,得等。我们问上山现斲得等多久。掌柜的说运气好两三天,运气不好就没准了。我们问过之后,拿不了主意,本想原路返回,谁知道这时候有人找上了我们,说他有料。说官府本来让他们修城西的文庙,谁想最后又不修了,备下的料子都放了五年,早就阴干了,适合我们做桅杆。我们就跟那人去了,结果被他带到城西湖边的孔庙里,二三十个绿营兵就围了上来,说我们是海寇。”
“他们动手了没有?”
周琅插话道。
“没有,我好言跟他们讲明白了,说我们是天竺国的商船,遇上了风暴,桅杆折了,来这里找修桅杆的大料。他们就问带钱来了没,我们就说带了。最后他们真的给我们看了他们的料子,庙里确实备着不少的料子,有我们能用的大椽子。最后他们就说钱不够,要我们再拿钱,当时天黑了,他们就留我们住了一宿,今天一大早放我们走的。”
听完厨师的话,周琅总觉得其中有古怪,他甚至认定岸上的绿营兵痞给他们设了个局,打算引诱他们上岸谋夺财物。
抱着这种想法,周琅很快就跟哈拉尔、科林三人碰了个头。
另外俩人也在各自询问自己的人,因为派去联络的那十二个人中,不但有懂闽南语和客家话的厨师,也有水手和士兵,周琅问询厨师,船长哈拉尔问询自己手下的船长,科林则问询自己手下的士兵。
三人问到的事实基本一致,可是对此的判断却产生了分歧。
“必须走。这次一定要听我的。我们的船就是少一根桅杆依然能够航行,可要是在这里跟当地軍队发生了冲突,损失太大。”
周琅认定岸上的绿营兵没安好心,他觉得冒这个险完全不值,他们一艘破船,百来个船员,只有一半是合格的武装人员,可对面是未知人数的满清绿营,战斗力不确定,但人数绝对比自己这边多,而且他们的后备是源源不断的,因为一旦跟他们发生冲突,意味着是跟满清政府发生冲突。
“对方没道理放着发财的机会不要,您过于谨慎了。”
哈拉尔却觉得对方只是想做生意,坚持要上岸完成这笔交易,因为他的人十分确定的看到了那些木料。
周琅人觉得恐怕是哈拉尔的水手不懂闽南语,肯定没有自己了解的更清楚,对中国绿营兵的道德水准也太没有警惕性了。
周琅坚持自己的考虑:“也许他们只是想发一笔财,可谁敢说他们不会有阴谋,我们冒不起这个风险。”
哈拉尔同样坚持:“是的,上岸可能有风险。可是任何陆地上的风险,永远都无法跟大海上的风向相比。我们不做任何维修冒险出海,遇到的风险只会更大。”
周琅实在是无法理解哈拉尔的坚持,他之前明明咨询过哈拉尔,如果实在无法进行维修的话,哈拉尔保证即便无法维修,也不影响船继续航行,只是速度会下降很多。可现在哈拉尔却认为出航的风险很大,这要么是之前说谎,要么就是现在说谎。
周琅这几天跟哈拉尔的关系并不好,因为之前就发生了一次争吵,因为之前周琅急于赶往澳门,哈拉尔坚持先修船。或许是因为情绪的原因,导致哈拉尔此时坚决反对周琅。
这种创业型企业的内部冲突远比成熟公司多的多,因为创业型企业总有快速发展或者快速崩溃的特点,又缺乏长期以来形成的固定组织架构,相对更不稳定。而内部冲突最多的原因基本都是因为意见不合,有的创始人要做长线,要完成ABC轮融资,然后上市,有的创始人则希望尽快变现,甚至愿意尽早高位抛售了公司套现。有的认为应该尽可能多的引入有能力的投资者,有的则坚持要将控制权握在手里。各种各样对发展不同的判断,导致大量创业公司早早失败。
周琅经历过多次内部斗争,可无外乎都是因为根据自身利益对公司发展的看法不同而引起了,很少有像现在这样的因为斗气而产生的冲突。
为了斗气实在不值,而且哈拉尔只是周琅雇佣的一个船长,顶多算是一个高级经理人,连合伙人都算不上,周琅觉得跟这个人斗气实在不值。
他强压怒气,主动跟对方沟通:“哈拉尔,我知道我们之前争吵过。但我们应该理性的想一想,此时如果跟当地政府发生冲突,我们能够承受吗?”
哈拉尔有些不耐烦了:“我们为什么要去跟当地政府发生冲突,我们只是维修船只,还是花重金去维修,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扯到当地政府。”
周琅道:“我没说一定会冲突,我只是说有这个可能,可我们冒不起这个风险。”
哈拉尔道:“停停停,让我们停止这种无谓的争吵。我是船长,好吗。我得为全船的船员负责,我不能让我的船在没有维修的情况下,贸然驶入不熟悉的大海。”
周琅道:“好吧,既然如此。我必须纠正一点,船是我买的,你是我雇的,所以你必须听我的。”
哈拉尔没有说话,看着周琅的眼睛片刻,露出一个失望的眼神:
“只要在大海上,我就是船长,这就是我的船,所有人都得听我的。”
周琅这次真的愤怒了,直接指着哈拉尔的鼻子:“等回到加尔各答,我一定要求公司解雇你!”
哈拉尔一副毫不在乎的表情。
周琅异常气愤的推门而出。
科林跟了出来,在后面喊着:“周!”
他是做和事佬的:“不过是几个兵痞想发财而已,这种事不值得大惊小怪。我相信没人会真的想抢荷枪实弹的欧洲士兵的。”
周琅只能点点头:“这次确实应该全副武装了。”
上次因为怕引起不必要的误会,上岸的人都没有挟带重武器,只是几个士兵藏了手枪,这次继续交易的话,必须全部带上武器,震慑住对方的话,也许能避免麻烦。
说完周琅径直走进自己的舱室,一个原本是大副的卧室,远没有船长室宽敞,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而船长室中甚至安装了沙发。
他不知道那边科林转身就又走进了船长室。
更不知道哈拉尔的脾气还没发完呢,冲着科林一通抱怨。
“法克!老子跟法国士兵做过生意,跟英国軍队做过生意,跟美国軍官做过生意,也跟印度的王公做过生意。跟中国人我也做过生意!”
哈拉尔喊叫着伸出两根手指。
“两次!”
接着道:“就在澳门,跟他们的海军士兵,卖给他们鴉片!”
强调道:“还是走私!”
“放松,你应该放松一些。”
科林建议道。
哈拉尔哼道:“还要解雇我,老子才不稀罕给他干呢,要不是老子的船去年沉没了,会给他干?船是他买的,船上的人都是老子的!”
科林和哈拉尔在船长室交流,周琅却在大副室沉思,事实上他并没有刚才表现出来的那么愤怒。
他心里想的是,自己跟船长发生了明面上的冲突,如果科林真的是东印度公司派来监视他的间谍,那么对方一定会放心了吧。
但是跟哈拉尔的争吵却是真的,船上的权力分割,也确实让周琅现在很被动,他是真的失去了对东方曙光号的控制,至少是被架空了。
哈拉尔要去左营修船的决定更改不了,周琅现在能做的就是尽量补救可能发生的危机,他需要进行风险分析,准备一份可行的危机预案。